“她是流当品?”林公子好奇地多看她两眼。他有耳闻严家当铺什么都当、什么都不奇怪,也听过公孙谦、欧阳妅意他们这些铺里员工是自小被家人带到当铺换取金钱的典当物,不过传言必竟是传言,他以为全是诓人的,今天却活生生见着“人”这种流当物,不仅稀罕,也匪夷所思。“是哪户贫苦人家因为生活过不下去而典当闺女吗?”这类悲剧时有所闻,听起来总会令人鼻酸。
公孙谦眯眸一笑,眼尾却一带冰冷,熟知他的人便会清楚,这是嗤之以鼻的哂笑。他弯身在李梅秀跪坐的左侧小几桌上持起白银繁星簪,簪上一点一点的银片反照出炫耀的光芒,让在场三人都忍不住眯起双眼。
白银繁星簪递到林公子掌心的同时,公孙谦才回答:“不。她是上当铺诈财的骗子。”
无形的一箭,射穿李梅秀胸口,扑哧一声,喷溅出一大缸没有颜色的鲜血,只有她自已听得见,当然,心窝中的刺痛,也是冷暖自知罢了。
世上最狠的言语,不是指着你的鼻头大声斥喝,而是以最漠然的口吻,视你如无物,甚至是连谈都不想谈到你。
李梅秀过过太多被人追着打骂的情况。骗子嘛,被发现时,没有人会同她家客气。但她从来不曾像现在,被骂到头都抬不起来——不,他根本没有“骂”她,他只是陈述一件事实,他并未丑化她,更没有加油添醋胡乱扣些莫须有罪名给她,她不能辩解,因为他字字属实。
林公子还想多问几句,公孙谦的态度也相当明了,他不想再谈她这件流当品,虚与委蛇地向林公子致歉,说他尚有事要忙,唤来铺子里其他人来招呼他。
公孙谦自踏进当铺内,到温雅缓步离开铺子,仍是没看她半眼,连余光交会都没有。
李梅秀弄不懂自已,为何会这么在意公孙谦对她的态度?当铺里其他人也没给她多好的脸色,夏候威武更是小骗子小骗子叫她,她也没有觉得很受伤呀,还能对夏候威武吐舌做鬼脸。为何公孙谦只是不看她,她便怅然若失,不断不断气起自已对他撒谎,妄想着要是时光能倒回,她决计不会欺骗他——
“喂,你也休息吧,起来走动走动,去喝杯水。”欧阳妅意在铺内客人剩没两三只时走出柜台,拍拍李梅秀松垮的肩头。她当过流当品,知道坐在软席上像只猴子让人观赏的辛苦。当时年纪小,还不懂何谓羞耻,换算成现在的李梅秀的年纪,她一定觉得很难熬。
李梅秀吁口气,不是放松紧绷的精神,而是叹息。她双脚跪得好麻,一时之间没办法太快站起来,她改跪为坐,小腿肚一抽一抽的刺痛,比不上心头沉沉的闷疼。
“很累呀?看来你今天又卖不出去了耶。”欧阳妅意很风凉。
“我得在这里多久?如果我一直都卖不出去怎么办?”一辈子卖不出去,就得一辈子坐在流当品区,由小姑娘变成老姑娘吗?
“这得看小当家的心情而定,我当初也是这里坐了好几年哩。”她从八个月大的婴娃时期就被放进木制小马车内,供客人询价,她的可爱讨喜,让想收养她的客人纷纷向当铺表达购买意愿,但最后都没有成交,理由她就不太清楚,听说是严家老爷舍不得。
“每个流当品都得在这里坐吗?”
“嗯,对呀。”流当品的目的就是要出清嘛。
“那……公孙谦也在这里坐过?”
“我是没有亲眼看过啦,但应该有,关哥啦、武哥拉、义哥拉都坐过,不过除了武哥之外,都没人卖掉。”欧阳妅意年纪比那些男人都小上许多,他们被贴上流当品标价的年代,她还没出生呢。
“为什么卖不掉?公孙谦他……应该很抢手的吧?”以肤减的外貌相比,粗犷的夏候威武是不及公孙谦,再以内涵来比,夏候威武就是个浑身肌肉的武夫,公孙谦则是销逸文雅的文人,夏候威武都卖得掉,没道理公孙谦就卖不掉,至少她要是很有钱,她就可能掏钱买他——呀,怎么会突然冒出这种怪念头?她买他干吗?他那么讨厌她,买回来大眼瞪小眼吗?
欧阳妅意耸耸肩,她哪知道呀,她又没能亲眼见到当年情景。
“卖不掉的流当品。就会像你们一样,待在严家当铺工作,是不是?”李梅秀心里当然很希望自已不会被卖掉。谁喜欢被陌生人买走?她宁可一辈子流当,也不要将清白胡乱卖掉。她可以拿清白来骗人,却不代表她是个随随便便的豪放女。
“你已经在考虑卖不掉的后路吗?”欧阳妅意笑她:“小当家是个不吃亏的人,你欠六十两,她一定会努力从你身上压榨回来,你在当铺的日子不会太好过。别看小当家一副柔弱娇娇女的假象,骗得老爷团团转,一直到咽气之前,仍在担心小当家会被外头险恶的人给欺负,结果,她不去欺负别人就阿弥陀佛,还怕别人欺负她?”后头在嚼严尽欢小话的句子,当然不能说得太大声,欧阳妅意压低嗓道。
李梅秀当然知道她在当铺的日子不会好过,在这里,她没办法攒钱,接下来的生活会出问题;在这里,严尽欢会刁难她;在这里,公孙谦讨厌见到她……
“我想,你了不起再坐一个月吧,一个月卖不掉的话,以后也卖不掉啦,到时自然会有处置你的办法。”欧阳妅意的安慰一点也无法教人宽心,不过李梅秀听见她说了不起再坐一个月。她的确比较安心些,像她这种姿色,要卖六十两,只买她一夜露水,相信这类凯客不多,一百年能出一个都有困难吧。熬过一个月,再让严尽欢酸损几句,她就不用再坐流当品区,至于严尽欢那时要杀要剐,就随便她了啦。
“希望像你说的,我卖不掉。”李梅秀不禁双手合十,向天祈祷。
“安啦,我和威武哥他们下了注,赌你卖不掉,目前只有小当家对你有信心而已。”拜托,开出六十两天价,只有谦哥那种脑袋被门扉给夹到的人,才会点头答应典当给她。
成为众人的赌注,真教人开心不起来,李梅秀只能苦笑:“公孙谦……也下注了吗?”忍不住,她还是问起关于公孙谦的问题。
“谦哥?他没赌。我们根本不敢在他面前提及你的名字好不好,谁想为了你,去挨谦哥那个笑起来像冰一样的寒霜眼神呀?”欧阳妅意实话实说,虽然有点狠。
“原来始此……”李梅秀的苦笑变成僵笑。公孙谦连听见她的名字都会鄱脸?唉……这辈子,她大概是没机会让公孙谦对她改观了吧?
或许是李梅秀脸上的失望太明显,花颜上的眉眼呀唇角全部都垮下来,继续待在当铺里有碍观瞻,欧阳妅意快快赶她到后堂去休息,等一盏荼时间后再乖乖回来流当品区上工。
第4章
严尽欢眉开眼笑,差点要认赔的生意急转直下,拍板成交!
一方面当初被李梅秀骗去花光的银两现赚回来,另一方面,她是唯一下注李梅秀能卖出去的人,赌盘大通杀,面子里子两者皆得,赚饱饱!
哦呵呵呵呵……
“喏,钱老爷的六十两我确实收下,当单可以还你,今夜一过,你就与严家当铺毫无瓜葛,谁也不欠谁,随便你想去哪啰。”严尽欢将折叠妥当的当单挪往李梅秀手边,李梅秀没动手去接,实际上她的十指全在发颤,慌乱和失措写在水粉妆点过的容颜上,明明扑上胭脂,仍旧掩盖不住苍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