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袖口掏出那张片刻不离身的纸页,如今对照之下,她终于知道那是谁的字了。
阮秋色嘴角衔着微笑,将《杜氏情史》收回枕头下,沉思了番,然后决定了一件事。
***
他的《杜氏情史》一直有缺页。
缺的那一页原是他随手抄了张纸写下,待日后补进去的,后来也不知随手放到哪去,就这么丢了。
反正他为人处事随兴也不是一两天的事了,当时也没急着找,又是在小书房里弄丢的,他想来日方长,总会有找到的一天。
日子就这么不知不觉流逝,前几年,《杜氏情史》第一部随着他和阮秋色的婚姻结束,正欲着手开始写第二部的他,猛然想起了这页缺页,于是翻遍了整间小书房,却遍寻不着。
找不到缺页令他有种未完成的感觉,固执的牛脾气又突然跑出来作崇,遂卯起劲来,一古脑的非要找到那缺页不可,以至《杜氏情史第二部》迟至今日仍无法下笔。
如今,杜晴春几乎日日都要上观书楼的小书房,晃它个一圈才满心不甘地离去。
“今天再找不到,我就不姓杜。”他瞪着满屋的书,大发脾气。
自从……符逸琼离开后,小书房整齐不少,但还是堆满了书,纸页同样堆得到处都是,要找到实在很难。
他晃呀晃,秋风扫落叶般挥落满桌的东西,又走到软榻边东翻翻西找找,未了他回到书柜前,静止不动。
明明和寻常没两样,他偏偏觉得书柜有哪边怪怪的。
人的预感是很奇怪的东西,也不能说完全准确,而他向来是好的不灵,灵坏的。
倒不是说这预感和他的缺页有关,纯粹是一种不协调的感觉。
杜晴春伸手扶着柜子,长指顺着边缘滑出去,俊秀的脸上凝着深思,寻找着不对劲的地方,突地,他察觉是哪里有问题了。
拿起一本薄薄的《警世箴言》,凤眸扫过另一排书柜,对上不同厚度不同大小也不同重量的《浮心语》,杜晴春低喃:“怎么会换了位置?”
从卡得紧紧的书中抽出《浮心语》,一个小小的“喀嚓”声突兀响起。
杜晴春眉头微蹙,随手放下那两本书,抽了几本放在《浮心语》左右的书,隐约发现后头有块不仔细看很难看出的夹层板。薄唇抿起偷腥猫儿般的贼笑,接着他一口气把整个丛集的《欲海波》给抱了下来,露出书柜后的夹层机关,他从容不迫地搁下《欲海波》,屈指敲敲发出不同声音的夹层板。
他怎么没发现呢?依照秋色的行事风格,,欲海波。这种艳书和《浮心语》这类文集是不可能放在一起的,难怪他会觉得奇怪。
“啊啊,秋儿啊秋儿,这可怨不得我聪明,而是你糊涂啦……”
杜晴春愉快地说着,边利落的拆掉夹层板,取出里头暗藏的玄机。
——《杜晴春情史补记》。
微微一愣,以为自己看错了。
《杜晴春情史补记》?他怎么不知道自己的《杜氏情史》还有一本补记?
困惑地走回桌边落坐,翻开属名是他的情史补记,一张夹在纸页间的纸纷飞落下,摊开仔细一看,他摇摇头,忍不住笑了出来。
那不正是他的缺页吗?
如此说来,这还真是他“无中生有”的情史补记了。
一手拿着缺页,他将目光调回书页上——
先天二年,仲秋,长子出世,名凛秋。
隔年四月,凛秋已能立于行二三步,能言爹娘,然则其父嫌之过于早慧,不如寻常孩童哭闹,乃请人大检视,医者久看无恙,遂问之爹何以为病?其父据实告知,被斥为荒唐,大夫拂袖而去。
凛秋早智开,三岁即能识字,四岁能吟诗作对。
开元三年,长女出世,名春满。
开元四年,夏,春满始能独白坐起,隔年,夏,始能站,逾两岁方能出口唤爹娘,记住简单词汇,可其父不以为异,催之请医,不为所动,问之,儿爹言:“能哭,爱笑,已足够。”
春满虽晚悟,打从襁褓之时,哭声洪亮,又逢人就笑。
——《杜晴春情史补记》杜晴春笑容满面的将缺页夹回封面标为《杜晴春情史补记》的内页里,然后摆到一边,拿出一本新的空白本子,题上《杜氏情史第二部》这龙飞凤舞的七个字,翻开,在新页的开头写下——
开元五千,六月十八日,发现吾妻撰写《杜晴春情史补记》,其言恭谨而严肃,多写子女之成长,无情趣可言,难看至极。
自古纪传多言简意赅,使后世能解其历史为主要目的,然则,吾以为情史非纪传,归为小说之流,无须此般处理分明叙述。
小结——写写你心里的话吧。
末了,他将《杜氏情史第二部》和《杜氏情史补记》摆在一块,然后悠悠哉哉地晃出小书房,找甜糕去。
***
一个月后,杜晴春再度绕到小书房,这次手里还提着一个小篮子,里头装满了各式各样能甜他嘴,缓他怒火的甜品和《杜氏情史》第一部,闲适的轻步,一点也看不出是个前不久才用“我有要事得忙”,逃离处理自家产业的人。
来到有着暗柜夹层的书柜前,他迅速抽出《杜晴春情史补记》,几个灵巧的动作后在案前坐定,打开篮子,捏了块桂花糕,翻开上次看到的那一页——
六月十八,《杜氏情史第二部》开页。
咬了一口的甜糕分裂,从他嘴边落下,正好掉在六月十八的字上,杜晴春不敢相信地张大嘴,未几,开始夸张地翻动纸页,寻找这一个月来应该要有的进展,却得到一场空,所有的进展就那短短的一行而已。
这女人……
亏他还特地等了一个月才来,一个不爽,杜晴春磨了墨,提笔在那行句子之后,用更大的字迹写下一句——
《杜晴春情史补记》请认真点写。
而后,大力合上《杜晴春情史补记》书册,将《杜氏情史》第一部也一同留下,然后砰砰砰地离开。
***
又过了十天,杜晴春翻出《杜晴春情史补记》,突然看见在那行大字旁边,出现一行新写的小小的声明——
此乃《杜晴春情史补记》。
就这样?看完,杜晴春忍不住叫了出来,忿忿不平地往后翻,突然在后页发现另一段娟秀的字迹,心中一阵窃喜。
少爷把缺页补回去。
见状,杜晴春纵有再多的不满和怒火,也实在忍俊不禁。
难怪上页的句子没结尾的感觉,敢情他亲爱的“总管夫人”,是把这本书当成他们之间的联络桥梁了?
翻出放在一起的《杜氏情史》第一部,身为撰写人,他自然知道自己的缺页在该补在哪里,而她……大概是把整本看完才找出来的吧。
毕竟他撰写的方式也很随意,有时一页写得满满的,有时一页只写上一两个字,要分辨实在很难。
唉,也罢,看在她如此有心的份上,他暂且原谅她这么不认真的写情史吧。
纸页沙沙翻飞到那有着补过痕迹的一页上。
吾之思,藏于心,拙于形。
缺页上的字,是他在极度自我厌恶下写的。
那里的他正为了察觉自己的心意,又表达不出而感到烦躁,在她面前紧张到手心冒汗,不知所措,对她的每一句话都过度反应,好像每句结巴都会不小心泄漏自己的心思一样。
那时的他,只想着如何才能向她倾吐,但是骄傲的自尊和害臊作祟,他开始将无法说出口的怒火发泄在她身上,跟着情况越来越走样,他也从初时的慌张到最后对无法顺利告诉她的自己感到自暴自弃,且挫败生气又无力,才会写下“拙于形”这三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