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天,姊妹俩夜夜对酌谈心,为了疗情伤,夏晴总是喝得烂醉,而叶初冬仍一如既往,谨慎地节制自己,不话自己贪杯。
她告诉自己,是为了照料好友,才不许自己喝醉,但内心深处,她其实明白自己是害怕失控。
那夜,嘶声指控丈夫的她,她不喜欢,很不喜欢……
“你不想打开礼物看看吗?”夏晴在一旁观察她的表情,哑声扬嗓。
她蓦地凛神,良久,才慢慢地拆开礼物包装。
层层收纳着泡棉的纸盒里,裹着一颗晶莹剔透的雪花球,玻璃球体里,是一个粉妆玉琢的银白世界,一间可爱的小屋,一个和蔼的圣诞老人,几个正嘻笑着打雪仗的孩子,还有朵朵雪花,轻盈地飘落。
“好漂亮!”就连抱定主意吐糟的夏晴,也忍不住赞叹。
是的,的确很漂亮,因为她名唤“初冬”,所以他才将这样一个属于冬季的童话世界送给她吧?他很用心挑礼物,真的很用心。
“可我说过,我不要易碎的礼物啊……”叶初冬酸楚地呢喃,忆起那外意外被她砸碎的蝴蝶花器,心弦揪紧,几乎绷断,“我明明说过了,我很怕不小心会打破……”
既然他要对她用心,为何不多用一点点?为何会忘了她的惊惧,不记得她千叮万嘱的话?
泪潮蓦地在眸海泛滥,她抱紧雪花球,哽咽地低语:“仲齐、仲齐,你要我怎么办才好?”
“小冬,你怎么了?怎么忽然哭了?”夏晴见她落泪,惊慌失措,“你老公送你的礼物,你不喜欢吗?很漂亮,不是吗?”
“我知道很漂亮,我也很喜欢,可是……”叶初冬轻颤地扬起羽睫,“小夏,我真的好讨厌自己,仲齐已经对我够好了,可我总是这么斤斤计较,这么为难他……”
“你哪有为难他?你对他也很体贴啊!”夏晴急着安慰她。“这次真的是他做错了,他不应该跟那个温莉莉搞暧昧。”
“不是这样的,不是他的错,是我自己……”
“我不懂,小冬,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别说夏晴不懂,就连叶初冬自己,也捉摸不透自己复杂的心思,她知道自己在害怕,但她不确定自己在怕什么。
那是一种无形的、根深柢固的恐惧,她一直以为自己克服了,原来并没有,她幽暗的心里,仍住着那个拼命想好所有人的小女孩。
这样的她,能给任何人幸福吗?
“我想……”她深吸口气,展袖抹去颊畔象征软弱的泪痕,“明天我要回公婆家一趟。”
“你要回公婆家?”夏晴惊讶。“为什么?”
“我想去祭拜我婆婆——”
“你很想要一个家吗?”
五年前,在她与仲齐新婚后不久,婆婆与她有过一番恳谈。
当时,婆婆的身子已经很不好,住院做癌症治疗,某天,婆婆像是预料自己命不久长了,忽然拉着她的手,拼了命似地与她说话。
她看得出来,婆婆是在交代遗言,所以虽然满腔惶惑不忍,仍是努力挂着微笑,静静地聆听。
“仲齐可以给你一个家……不,应该说,仲齐就是你的家。”婆婆真诚地望她,温柔慈蔼的语调令她如沐春风,很感动,却也泫然欲泣。
她从小没有母亲,而婆婆待她犹如亲生女儿,她好希望、好希望能跟这个得来不易的慈母多相处一阵子,哪怕几天都好,可自从她与仲齐成婚后,婆婆像是落下了心头重担,病情急转直下。
“我儿子就交给你了,他从小就很粗心,很不懂得照顾自己,请你好好地对他,请你……给他幸福。”
这是婆婆对她最后的叮嘱,隔天,婆婆就与世长辞了。
叶初冬收回迷蒙的思绪,蹲下身,取出事先预备的干布,细心地抹去墓碑上每一粒灰尘,两旁的花瓶刚换过水,插上了她特意买来的香水百合。
这是婆婆最喜欢的花,每回她来祭坟,都会记得带来一束。
整理过坟墓,她站起身,合掌默默祝祷。
清风拂来,香水百合优雅地摇曳,她看着那洁白的花蕊,忆起婆婆慈爱的容颜,心弦微微牧业扯。“妈,这些年来,我一直记得你跟我说的话,我也想给仲齐幸福,可最近我们……好像出了一点问题。”
或许不是最近,或许这问题从很久很久以前,便已经萌芽了,只是她一直忽略管。
“你说仲齐就是我的家,可我不确定他心里究竟怎么想的?我想,他是不是也觉得我们的婚姻已经失去激情了,变得……很无趣。”
她真不希望用“无趣”这个字眼,很讨厌这两个字所代表的意义,但这好似正是现今他们婚姻的写照。
“我担心仲齐有一天会受不了,然后他就会……”
就会怎样?
叶初冬说不出口,甚至连深思都不敢,她好怕话一说出口,便会一语成谶。
她跟丈夫,原本就是两个不同世界的人,勉强溱在一起,真能携手到永远吗?有一天,她会不会留不住他……
“妈,你说我该怎么办才好?”她颤声问,期盼往生者的亡灵能乘着清风渡回尘世,给她指引。
她真的很需要一个长辈的金玉良言,尤其是来自一个真正关心她的长辈。
“……怎么了?有什么困扰吗?”
一道低沉的声嗓蓦地在叶初冬身后扬起,惊醒她迷离的心神。
她惘然回头,一个老人踽踽朝她走来,落定她身前。
“爸!”她惊讶。“你怎么也来了?”
“我才要问你,怎么忽然会来呢?”萧父淡淡地笑,手里也是捧着一束香水百合。“我每个月都会来祭拜一次,跟我这老伴说说话,你呢?今天可不是你婆婆忌日,怎么来了?”
“我……”她不知从何启齿,“我也是想来跟妈说说话。”
“是不是有什么烦恼?”老人家果然够睿智,一眼便看透她心事重重。
“也没什么,就是……想来看看妈而已。”纵然满怀忧愁,叶初冬仍不习惯对任何人吐露。
“是吗?”萧父似乎也明白她内敛的个性,不再逼问,将自己带来的百合花也插进花瓶里,喃喃祝祷几句。
然后,他回头望她,又轻轻笑了。“说起来我这老伴如果泉下有知,一定很安慰,不但有我这老家伙来陪她说话,还有你这么一个乖巧的儿媳妇。”
叶初冬凝望老人家春风满面的笑容,忽地心念一动,好想问问公公婆婆的相守之道,在恋爱的激情褪色后,他们夫妇俩究竟是如何能这般不离不弃地牵手一辈子?
但她还来不及问出口,萧父已径自陷入遥远的回忆里。
“你还记不记得你第一次跟仲齐来我们家拜访?那时你婆婆一眼就看中你了,她说,无论如何都要仲齐把你娶回我们家来。”
“妈怎么会那么喜欢我?”听公公说起这段往事,叶初冬仍感到心旌微微震颤,“我其实只是个很普通的女孩子,长得又不怎么漂亮。”
“娶妻娶贤,要个漂亮花瓶摆在家里做什么?”萧父摇头反驳。“别说你婆婆中意你,我也很喜欢你乖巧懂事,应对得体。”
公公发自内心的称赞,教叶初冬不由得有些羞涩,粉颊隐隐温热。
“你婆婆老早就念仲齐,催着他早点定下心来,不要老是在外头拈花惹草、夜夜笙歌,可仲齐怎么说都不听,幸亏后来有你,才能管住他。”
“我其实……也没怎么管他啊。”叶初冬更羞赧了,瞧公公说的,仿佛她多有手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