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从谨听到这里,忍不住笑出来,虽然声音噤忍在喉咙里,但满脸的笑意可瞒不了人,终于引得那对父女往他这边看过来——
当李从谨与那名年轻父亲的目光对上时,彼此都有一些怔忡,因为竟然会觉得对方有点眼熟,可事实上他们是从来没有见过面的。而且那名男子过于削瘦苍白了,整个人看起来几乎快成为透明,要不是那双特别幽黑的眼眸显得十分精神,支撑出一份刚毅,李从谨会毫不怀疑这个人是生着病的。
这个太单薄的男人,是否曾经在哪儿见过,却不记得了?李从谨在心底不确定的自问。
两个对视的男人客气的微笑点头后,别开脸,同时将心里那一点点疑惑给丢开,各做各的事去了。
五分钟之后,那对父女用餐完毕,招来服务生结帐,穿上米白色大衣,起身离开。在路经李从谨这一桌时,他听到小女孩以很小声的声音问着父亲:
「爸爸,这家餐厅一点也不好吃,为什么你还来?」
「因为大家都说这家很难吃,所以爸爸带你来吃吃看。」
「难吃的东西也需要体验吗?」
「当然需要。」
「哦。」小女孩受教的点点头。忍不住又问:「那,爸爸,你觉得难吃吗?」
「没感觉。」父亲想了一下,很认真的回道。
「怎么会?真的很难吃耶!」
父亲疼爱的摸了摸女儿的头,轻道:
「对我来说,都是一样的。」
「啊,对了!爸爸,你的围巾还有口罩!」小女孩连忙从背包里抽出这两样物件。
他们走得远了,李从谨再也听不到任何对话内容,但从他们的举止上可以看出来:小女孩坚持要父亲弯下腰,好让她为他做保暖服务,而那名父亲显然有些抗拒,指着外头,意思似乎是这样微寒的天气,完全无须大惊小怪,但小女孩坚持不从,最后男子只好屈服,不仅围上围巾、挂上口罩,连手套也戴上了。不知情的人还以为配备如此周全的他们,下一站的目的地是玉山山顶呢。
李从谨一路目送那对父女走出餐厅,从这方窗口更能看到他们招了辆计程车离开。
到底……有没有见过那个男人呢?直觉是没有,但为什么会感到如此熟悉?李从谨望着外头的目光迟迟没有收回,努力想着这个问题。
然后,他看到奉姎从公车上走下来,霎时满脑子的疑问都抛到九霄云外,起身出去相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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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物不好吃也有它的好处,至少他们有很多时间可以用来交谈。
「你会觉得我对你漠不关心吗?」奉姎主动开口问。
「怎么会?」李从谨知道奉姎还是被唐可恩的话给影响到了,连忙说道:「你听我说,我这阵子一直在反省自己的态度问题,也许你会认为我是个烂好人,但其实——」
「从谨,你别急,先听我说。」她轻轻叫着他的名字,伸手盖住他放在桌上的手,缓缓将手指放入他掌心——这动作当然是学自于他,她已经习惯被他握住手了,也依赖着那样的温暖。
她罕见的主动,总是能让李从谨轻易着迷。他静了下来,凝视着她眼中的诚恳与温柔,一颗惶急的心,于是定下。
奉姎深吸一口气,目光流转向窗外,回想着过往,也思索着该怎么开口。好一会,才又看回他等待的眼眸中,轻道:
「我不否认,一开始是因为你像奉静言,所以对你特别关注,也……咳,常常偷看你。看到你,我就会忍不住想到他,而且,我已经好久好久没见到他了。每年也只能在十二月三十一日那天,短暂的见上一面,有时甚至连交谈的机会也没有。到后来,我已经分不清是因为想念,所以看着你来想他,还是,看到了你,不得不想到他。」叹了口气,看着李从谨只是专注倾听,并没有任何不满之后,心中那点微微的担忧终于化于无形。接着道:
「我想说的是:我七岁以后,在奉氏主家生活,一直到十六岁……那时照顾我的人是奉静江与奉静言。他们是一对姊弟,是奉氏一族里血缘最纯正的传承者。」说到这个,就不得不说一下奉氏的历史:
「奉家……四百多年前被皇帝赐姓为『奉』,整个流民聚集的村落,就定名为奉家村。而那名祖先,也就是奉氏第一代族长,是奉静江的祖先。可以说,若不是当时出了奉静江的祖先这一号人,我们这些人的祖先,也不过是明末时期群聚在一起的孤儿流民,没有生机也没有姓氏,若没有饿死于人灾人祸,可能也只能当富户的奴隶,最后不知所终。几百年来,奉氏的人都以奉静江这一系马首是瞻,后来迁居台湾之后,因为很多因素,奉氏族长的大位,就变成了十年一选的制度。但是,奉静江这一系的人还是享有很超然的地位,即使他们不是名义上的族长,但大家有事还是会找他们处理。所以我从小就很习惯有许多人在家里来来去去,奉氏的人,不管发生了什么好事坏事,都一定会来主屋这边报告给他们姊弟知道,而他们姊弟不管感不感兴趣,都会听完。若有人要求帮助,他们也会给予帮忙。我们住的主屋很大,房间有三十多个,平常都会有人来住个几天,逢年过节甚至还不够住,都睡到走廊上去了……所以我很习惯这种生活。不管是你的屋子里住满了人,吵吵闹闹的;或是总是有人找你帮忙,也许你的情况在别人眼中很不可思议,但是我觉得很正常。」一口气说那么多,还真有点渴,她接过李从谨递过来的水,一口气喝掉半杯。
「我忘了我眼中看起来的正常,其实是一般人眼中的不正常,因此唐小姐才会觉得我对你漠不关心……不过,我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我只担心你也会这样想。我是真的认为如果你不愿意帮助你的亲属,那你一定会拒绝,不必我这个女朋友来帮你出头,或者为你生气。关心与干涉之间的界线有时候显得很模糊,我只能以自己可以接受的角度去衡量你,或许……还是显得太冷淡了吗?」说到后来,却是有些不自信了。
「奉姎……」李从谨将她的手掌以双手包住,拉到唇边轻吻了下,微笑的凝视她,道:「我很高兴你跟我说这些,也谢谢你的关心与不干涉。不过,我还是得告诉你,我不是一个好人,也不是一个好亲戚。虽然我愿意帮助每一个来向我开口的人,但那也只因为为他们做的那些事,反正没有妨碍到我的生活,所以我就做了……我并不是个宽容善良的人,有时候甚至有点冷酷。」
「冷酷?」奉姎不解。
「嗯,冷酷。」他点头,脸上的表情像在告解。「我觉得我并不爱他们,即使他们是我的亲人,我应该爱才对,本来我也觉得那就是爱了。可是,在遇见你之后,我才知道我对他们并没有爱。因为他们在我生命中来来去去,我一点也不在乎。可是,如果你打算离开我的话,我会……很痛苦,我会……不顾一切的将你留下来……不管你拒绝多少次,我还是不会放弃的缠你、请求你……这样的我,是不是很阴暗?是不是有点可怕?是不是……完全不像奉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