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就是太好命,才会东挑西挑,一旦失去了挑剔的资格,睡草地睡泥地睡大街还不是照样能一觉到天亮。
值得庆幸的是,她终于能分辨出韭菜和葱的差别;终于能从水井打起一桶水而不会差点连人带桶一块儿跌进井内;终于知道用竹帚如何能将落叶扫成一团。
她变得不挑食,辛苦劳动过后的胃口总是特别好,以往不爱碰的油腻五花肉,有得吃就很幸福,没有五花肉,一碗白饭撒盐她也能多吃半碗。
她变得不娇柔纤弱—— 并不是指她的身形,而是她的精神—— 向来不曾提重物的玉荚,可以扛起一大篓瓜果。
她现在连替熟鸡拔毛,都可以不再尖叫发抖。
目前正在努力适应的,是被柴房小虫子咬得又红又痒的红痘子、被削得像狗啃的白萝卜、少了婢女帮忙便永远绑束不好的及腰长发,以及七天来没见到尉迟义出现在厨房半次的沮丧感。
「你动作太慢了!」
李婆婆数落她添柴火的速度,一旦她加快,李婆婆又嫌火势太旺。
「我说过多少回!燕窝去毛!海参去泥!鱼胆不能破,破了整条鱼就毁了!」
李婆婆一板子直接打上沈璎珞的手背,怒斥。
不,你没说过……我是头一回听见这些教训。
沈璎珞没顶嘴,默默在心里记牢,燕窝去毛……海参去泥……鱼胆不能破……
「锅子没洗干净!」又一板子落下。
「还不能休息!去仓库搬冬瓜、豆团,以及笋子!」
刚洗完几大盆衣裳,回到厨房都还没喝口水喘气,马上又被派遣工作。
「晌午要煮绿豆苍仁,你去将绿豆挑挑,坏的丑的全要捡出来,一块儿下锅会坏了滋味,小当家嘴很挑。」
来回几趟,搬完冬瓜、豆团和笋子,李婆婆给了她一盆绿豆,她伸手去接,露出衣袖的手腕和手掌布满虫咬和刀伤,在白哲肌肤上更是骇人可怕,李婆婆露出一抹复杂神色,匆匆回到灶前去忙,好似无视那些伤势。幸好接下来的工作都不用碰水,那些菜刀划出的小伤口,虽然不深,但不断沾水,导致它们很难痊愈,有几处化了脓,不至于疼痛难忍,总是不方便。她捧着一手的绿豆,一颗一颗仔细剔选,动作认真却不迟缓。挑绿豆应该是最轻松的工作了,有得坐又有得歇脚,她珍惜得来不易的小小休憩时间,一早醒来便觉得头有些沉重,在接踵而至的工作追赶之下,她忽略掉它,现在双脚停下,所有倦累浮现,压在她肩头,连吐纳都得多费好一番功夫。
是紧盯着小绿豆太久了吗?晕眩戚突然袭来,她赶紧闭上眼,忍下它。
「奇怪!柴房里怎么会有这种东西呀?是要拿来当柴烧吗?」汉子扛柴到柴房去堆放,看见一旁有个死人牌位,一样是木头制。一样丢进灶里也能烧得旺盛,还以为是谁想省柴薪哩。他不识字,看不懂牌位上的人名。
他很顺手就要将沈承祖的牌位抛进灶火里。
「等等!那是姓沈的!」李婆婆第一个看见,连忙要阻止。
好不容易甩开昏厥感的沈璎珞,只隐约听见耳熟到不行的「姓沈的」,直觉以为是李婆婆要吩咐她做事,一抬头,看见自己爹亲的牌位被灶火吞噬!
「爹!」
一盆子绿豆全散撒在地,啪沙声如雨点倾落。
沈璎珞飞奔上前,徒手伸往灶里抢救爹亲牌位。素手捞出牌位,也捞出些许烧红的炭火,牌位一角被熏黑,一丝火苗在那儿窜着,她慌张用手掌拍熄它,顾不得自己衣袖被烧得更严重。李婆婆迅速舀来清水,朝沈璎珞手上泼,一手忙不迭替沈璎珞拍灭衣袖上的余烬。
「愣在那里干什么?去拿药来呀!」李婆婆对汉子嚷。
「呃……哦!」汉子匆匆跑去,迎面与尉迟义撞个正着。
「阿土,你在瞎忙些什么呀?连路都不看!」尉迟义还没问完,汉子已经不见踪影,尉迟义也没再追问下去!当他看见厨房内一地的豆子,和抱着牌位蜷跪在灶旁的沈璎珞,便无暇去管阿土在忙哈。
「发生什么事?」尉迟义上前,听见沈璎珞咬紧唇,强忍下呜咽,他转向李婆婆,她则是一脸歉然,他吼着问:「到底发生什么事?沈璎珞?沈璎珞?!」
「她可能被烫伤了,阿土去拿药了……」李婆婆不由得音量放小。
「她的房间在哪里?我抱她回去,等会儿阿土拿药来,直接送到她房里。」尉迟义一把抱起她,惊讶于比抱袋白米还更轻。
「呃……」李婆婆一时语塞。
「她房间在哪里?」他没空闲耗,快说!
「……柴房。」
「什么?」他听错了吗?
「……柴房。」
「她睡柴房?!」从他进到严家这么多年,未曾见过柴房里有人睡!「我不是要你好好照顾她吗?你把她照顾到柴房里去?!」
「这……」
「李婆婆,你欠我一个解释。」但此时不是索讨解释的好时机,他必须先看看她的伤势。
尉迟义当然不会将沈璎珞抱回柴房去,他房里有伤药,距离厨房不算远,以他的脚程,咻咻几步就到了。他不再多留,赶着奔回房,把她平放在榻上,她一沾床,立刻充满防备地蜷曲起身子,双臂环在胸前,长发披散,覆住半张脸蛋。
他翻箱倒柜找出烫伤药,坐回床边,拉过她的手,要替她上药。
她马上抽回,碰都不让他碰,继续缩成一团。
「我帮你擦药!」
「……骗子。」
小小的指控,和着抽噎,从她咬得泛白的唇间硬挤出来。
他听见了,那两个字,骗子。房里只有他和她,那两个字冠在谁的头上,连猜都不用猜。
「你说严家全是好人,骗子……你说要我别担心、别害怕,骗子……」
他说有空会来看她,却七天不见踪影,骗子骗子骗子……
「严家真的都是好人,我没骗你,睡柴房的事,应该是有误会!」他硬要去捉她的手,烫伤最难痊愈,不快些上药,在姑娘身上留下疤痕就不好了。
她的力量终究不敌他,左手沦落他的掌握,方才还在说着误会的尉迟义噤声抽息。
他对她手掌的印象停留在软嫩细腻,七天前握住时,他曾悄悄喟叹,姑娘家的柔黄都像她这般无瑕柔软吗?七天后握着时,他几乎以为他握到了一块干掉的粗抹布。
那只手,手心有刀伤烫伤水泡和脱皮,食指的割伤最严重,伤口已经化出淡淡黄白的脓,伤处隐约可见泥沙卡在里头,手背有满满蚊虫叮咬的肿包和使劲抓痒留下的道道红痕……
手掌传来的炙烫热度,显示着她正处于高烧状态而不自知。
睡柴房是误会?屁啦!连他都不相信这种说词!
严家从来不兴那套欺陵新人的戏码,每个进到严家的人,都有属于自己的一段故事,谁也不会嘲笑谁、谁也不会看轻谁,他不敢相信这样的情况,会发生在沈璎珞身上。他不过是被严尽欢派出去办事七日,情况怎会变成如此?他还记得他将她留在厨房时,她目送他离去的目光,以及唇畔微扬的浅笑,七日不见,她竟然沦落至这样……
尉迟义放开她,重新回到药柜前翻找,取出更多药罐,涂刀伤的、涂蚊虫咬伤的,再回到床边,将她已经藏回胸前的手又逮出来,分别在应该上药的地方涂抹药膏,挑净泥沙和脓液,涂完左手,再与她固执的右手做对抗,一并拖出来料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