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坐在铁铺旁的小椅,看着他,被炉火照亮一身的赤红与汗光,鎚子落在刀胚,点点火光四散,锵锵声规律响亮。
他赤裸着上身,胸口背后都有许多条疤痕,是她亲手缝合的,每回亲热过后,她都会轻轻抚摸它们,每一条都令她心疼,她会低声道歉,说着「我缝得不好,好像一条歪歪斜斜的虫子」,他却揉揉她的发,朗笑回应「明明就是龙呀,每一条都是」。
「龙飞凤舞。」她突然开口,引来他回首,她小脸清亮,掀唇重复:「龙飞刀,凤舞刀;—那两把夫妻刀的名字。」
那四字,闪进她脑海。
龙,凤,原本便是夫妻的代替词,她与他也因一双龙凤玉佩而订下终身,现在既然他要打造夫妻刀,她很自然地便想起了龙与凤。
「龙飞、凤舞……」他只不过淡淡咀嚼,就很肯定自己喜爱这两个名字!
「好,就叫龙飞刀,凤舞刀!」
「你有喜欢吗?」她取的刀名。
「有!我喜欢,很喜欢!」他点头如捣蒜,想赶快将这两个名字烙在刀身上。凤舞刀是他要送给秋水的惊喜,他通常是利用她不在铁铺里才会加紧赶工,不想破坏这份惊奇。
连秋水浅笑,很开心他觉得满意,她自己也觉得不错呢。
「好了好了,你快回房去睡,铁铺里这么热,别再待了。乖,听话。」他赶她回去,才好继续进行私底下的工作。
「你呢?」
「我等会儿就回去。」他轻轻扳正她的肩,领着她往铁铺门外走。「你浑身都是汗,去净个身,累了就先睡,别等我。」
「你别又熬夜呀……」她担心他的身体。
「好好好。」
他挥手向她道晚安,赶紧闩上门扉,再从暗处取出一柄精致小刀,约莫一个姑娘家纤细手掌能牢牢握紧的大小和重量。他笑着,认真专注地在小刀刀身上深深刻下「凤舞」两字,这把小刀,要赶在她十九岁生辰时当成礼物送她。
平时他带回来的首饰珠宝,她一样都不要,他问她原因,她只说习惯朴素的衣着打扮,若生辰礼物仍是送首饰给她,她也不会佩戴,所以他才努力思索着还有什么东西适合她。打造刀剑是他目前唯一在行之事,为她铸柄小刀,让她带在身上防身,他也安心一些。
他特别在凤舞刀的刀柄上雕出寒梅,镶入小巧圆形的白玉。
梅,是他觉得与她气质最相似的花儿。
武罗缓慢而仔细地磨利刀锋,为其开刀,耀眼锋利的刀芒反照出他褪去少年青涩味道的脸庞,凤舞刀本可磨得更犀利,但他没打算将它铸成削铁如泥的利刃,毕竟刀剑无情,若误伤秋水就不好了。
最后,他在刀鞘系上淡淡樱花色泽的流苏,为凤舞刀增添柔致的娇息。
他迫不及待想看见秋水握着它时,粉颜上流露出来的喜悦。
到了她生辰当日,连秋水在他神秘兮兮的催促下,解开他递给她的红锦囊,从里头滑出一把精致可爱的小刀,仿佛孩童的玩具一般。
「我没有想到凤舞刀是这么小的一柄刀子……我以为至少像你手臂一样长才是。」她忍不住再三把玩。
「你不喜欢这么小的刀子?」
「不会不会,我才在烦恼,万一你送我大刀,我该如何是好。它好可爱,重量又好轻,上头的白梅好漂亮,你花了很多功夫雕刻吧?难道……你好几个夜里在铁铺待着,就是悄悄在做这些吗?」她眼眶泛红。
「你嫁我好些年了,我什么也没有送过你,第一回的礼物,当然不能太随便。」他轻按她握刀的手,续道:「它是从龙飞刀胚上取下的一部分,若以龙飞刀比拟我,你就像凤舞刀一样,也是我心头上的一块肉,因为你在,我才能像现在心满意足,要是失去你,等同于剜掉我的心,我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模样。」
「小武哥……」他的话,比收到精致费工的凤舞刀更教她戚动,连秋水张臂环住他精瘦腰杆,脸颊贴在他襟口,泪,缓缓濡湿那方布料。
「瞧你,就为一柄小刀掉眼泪,这是代表我铸刀技术还不算差吗?」
她才不是为了凤舞刀在哭呢……
「看来就算以后我离开寨里,也能靠着打造刀剑来谋生。」武罗笑道,她抬起氲满水雾的圆眼觑他,不确定自己听见什么。
「你说……离开寨里?」
「我在想,万一日后有了孩子,我也不希望孩子从小以当土匪为目标,毕竟刀口上舔血的生活,做父母的难免提心吊胆,你说是不?」他与她成亲时都还年轻,彼此有共识要缓几年才孕育孩子,现在时日已成熟,是该替未来打算打算。
「嗯……」她虽然只应了这么一声,脑袋瓜子却不停地用力点动。
「虎标哥那边,想也知道一定会强力阻止,不过他们全是靠拳头说话的海派兄弟,只要打赢他们,就不会太为难我。秋水,你再给我一些时间,我不会让你等太久。」
「好……」
那一夜,她用凤舞刀削了苹果,他一口,她一口,甜蜜的滋味,至今他依然牢牢记得。吃完苹果,他低首吻她,从她唇间尝到果香,舌尖更是贪婪地沿着她的唇办轻画,诱哄她,要她主动张开柔软小嘴,迎合他……
当初,他真的是抱持着单纯的心思在铸造龙飞凤舞刀,他怎么也没想到,后来,他手里握起龙飞刀,夺走许许多多条性命,龙飞刀上,喂满鲜血,而凤舞刀,就如同她一般纯净,不曾沾过半点血腥——
夫妻刀,龙飞凤舞,本该用以宣告他与她的恩爱感情,孰料,龙飞刀砍断凤舞刀之日,他承诺给她的生活,变成永远也无法实现的谎言。
他,成为背信毁约之人。
他用龙飞刀,亲手,杀了他的秋水。
也杀掉自己对这个人世间,唯一残存的眷恋及活下去的动力。
第7章
「秋水……秋水?秋水!」
魇魅声声呼唤,一次比一次大声,到最后直接用吼的,才将那位坐在忘川河畔的白衣姑娘给唤回头,她满腮眼泪,不知已经哭了多久,魇魅叹气,在她身边坐下。
「又在哭了?」他变出一条帕子,递给她,她缓缓接过,抹去眼泪,不一会儿,它们又淌满双颊。
「想起一些……往事。」她嗓音沙哑,充满哽咽。「好甜蜜的往事,想起我刚成为他的妻子,想起他说过的每一句话,心里还记得那如糖似蜜的点滴……明明就是那么快乐的回忆,为什么……现在却让我好痛苦、好痛苦,好像快要捏碎心脏,好疼、好疼……」她按住心窝,泪不止,痛不止。
我发誓,这辈子我都不会再让你这么担心,不会再弃下你一个人,我一定会让你过好日子,秋水,相信我。
嫁给我。
没了龙玉佩,有我还不满足吗?
你就像凤舞刀一样,也是我心头上的一块肉,因为你在,我才能像现在心满意足,要是失去你,等同于剜掉我的心,我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模样。
秋水,你再给我一些时间,我不会让你等太久。
她没忘呀!
一个字一个字,在夜里、在每一刻,她都反覆喃喃背诵,好怕自己遗忘,她要记着,绝不要忘,可这些已经化为她骨血的字词,却啃噬着她,教她痛苦翻腾。
现在的我,不再是之前那个没用的武罗,你……你有任何需要我帮忙的地方,都可以向我开口,我一定帮你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