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记得你。”她回答得毫不迟疑。
“我是南日。”
“谁呀?”听都没听过。
小山神面露窘态,不甘愿地再道:“我是月读的师兄。你忘了吗?我们见过,在……你成形之前。”
穷奇没花太多工夫立即联想出来——她对叫“南日”的山神没有印象,但提到月读的师兄,不就是当年围在她凝聚瘴气的谷边,企图乘机将她毁灭掉的三只修仙其中一只?
看来,是了。
“月读都爬到那么高的地位了,你这个师兄却沦为招摇山的小小山神?”穷奇最高明之处不在于恶毒的字眼,而是光用鄙夷的眼神和冷哼的声调就足以教人万箭穿心。
南日脸色难看,身躯不由自主地颤了一下。
身为师兄,修行比师弟早,领悟力却远远不及师弟,他当然不甘心,但不甘心又能怎样?
“我……我以当山神为傲!”南日做着垂死挣扎。
“是哦?”穷奇嗤笑,以问句羞辱人。
“比起凶兽,我山神好歹也是‘神’,你却是随时都可能因为做恶多端而被月读收拾掉!”
越是落败害怕的狗,吠得越是大声,想掩饰它的惊慌失措。穷奇连回答都嫌懒,撇撇红唇,冷笑道:“月读那家伙,老是将慈悲挂在嘴边,什么不杀生、不造孽的,他会怎么收拾我?”像囚住浑沌一样囚住她?她还没坏到浑沌那种程度,月读了不起只会用大道理数落她,念到她忍不住打呵欠想睡。
哎呀,害她又想起月读说话时的轻嗓,那真是哄人入睡最棒的摇篮曲。
南日扯唇,笑中带着恶意。“你错了,月读要收拾你易如反掌,不然你以为你额上那颗珍珠是做什么用的?”
珍珠?不就是天生长来点缀她的美吗?
这回哼笑的人换成南日。
“你不知道那颗珍珠是月读镶进你额心的吗?当年我可是亲眼见到他取下脖子上那串佛珠其中一颗,再将它放进那儿。”南日指着穷奇光洁的额。
“月读放的?”她对这事儿全然没有记忆,她一直以为珍珠是她肤上天生自然的一部分。
“放在你额上,当然不是为了让你看起来漂亮,而是当年他阻止我们打散你的瘴气时允诺,万一你不得不除时,只要取下珍珠,你就得死。”令他吃惊的是,近百年来四凶越来越壮大,越来越凶狠,为什么月读却没有按照承诺拿下珍珠,消灭穷奇,让世间少一只祸害?
“拿下珍珠,我就得死?”穷奇眯眼,要问个清楚。
“你本来就是由尘世秽浊之气所凝聚的妖物,在完全成形之前,只要浊气被打散,你自然会落得散形魂飞的下场——”
“废话少说,讲重点。”她不需要从他口中听见她自己更清楚的情况。
“月读在你即将完全成形之前,放入一颗沾满仙气的灵珠,它让你的浊气没有办法扎实凝固,好似在一栋屋里的梁柱上动手脚,要拆屋时抽掉梁,你说,房子会怎么样?”
轰隆隆隆隆,垮得乱七八糟。
同理,摘下她额上的珍珠,凝聚她的瘴气便会胡乱倾泄,失去瘴气后,她自然没有活路。
原来月读是这般打算的。只要她变坏,他就要这样对付她,不会手下留情。
她有活下去的权利。
他说。
她有活下去的权利。
是他亲口说的!
这就是他让她活下去的方法吗?
在她身上放置着一个轻而易举就能除掉她的东西,多便利,他只需动手将珍珠收回,而她,连弄脏他的手也不会。
他怎么可以这样?
他怎么……不可以这样呢?
神,为世间除恶,是再正当不过之事。她是恶,在月读眼中,她永远是恶,永远有除去的必要,只是现在他还允许她活着,等到她该死的那一日到来,他会毫不迟疑地取下珍珠,冷着那张俊美无俦却也无情的容颜,半个字也不跟她啰唆,直接出手——
他会。
额上的珍珠,突地变得好沉重,几乎要教她驮负不住。
他会。
这两字,令人胆寒。
他会。
这两字,让她想哭。
第四章
酒池,肉林。
毫不夸张,她眼前的情景,除了这四个字外,再也找不到更贴切的形容。
玉石堆砌出千尺宽敞的池塘,里头注满香醇的鲜酿酒,上头撒有桂花,一点一点的白,随着酒波而微微起伏,想喝酒,只消玉杯一舀,要多少有多少。
池畔,无数美人儿喝着酒液、嗅着酒香,煨出满腮的嫩红妩媚,轻薄透光的衣衫几乎包不住白皙匀净的娇躯,几位玉体横陈,几位柔媚仰卧,几位婀娜依偎,淫乱笑声,莺燕嘈杂,全围着当中唯一一个男人,讨好地以口含酒,争着哺喂他。
那男人,裸着上身,许许多多只白嫩柔荑正来回爱抚他的胸口,他咬下美人递至唇边的葡萄,黑紫果皮破裂,丰沛汁液滴在他的胡上,随即便有软嫩嫩的粉舌伸来,将之舔去。
荒淫无度的气息,纵欲享乐的味道,充斥鼻间,本该是最喜爱的气味,此时闻来却嫌它刺鼻难闻。
男人发觉美人儿皱眉不悦,以为她是不甘被冷落,他低笑着招来婢女,交代几句,婢女立即领命,款步朝美人儿走去,福身道:
“大王赏镜花夫人美酒一杯,请夫人舒心。”
衣着同样暴露的美婢端上酒杯到她面前。
“我不喝。”她连瞧都不瞧一眼。那杯酒,是从酒池舀起来的,就在不久之前,一群女人才把脚伸进去打水玩耍,谁要喝她们的洗脚水呀?!
美人难以讨好,无妨;不喝酒,珠宝总爱了吧!
男人又交代另一名婢女,她也领命而来,福身道:
“大王赏镜花夫人珍珠项炼一条,请夫人舒心。”
“我这辈子最讨厌的东西,就叫珍、珠!”最后两字说得咬牙切齿,她撒泼地将托着珍珠的盘子挥落,砸了一地的珍宝首饰。
美人真矛盾,自己额心上明明就镶着珍珠,嘴上却说她讨厌珍珠,既然讨厌,为什么不改镶玛瑙或玉石?心口不一嘛!不过,女人为求在君王面前比其它妃嫔独特,耍些欲擒故纵的手腕也很常见,这美人,九成九也在打这主意,而她确实成功了。
她是酒池肉林中最艳美的一朵花,高傲、冷漠、难以靠近,她对君王的宠怜爱理不理,对君王的问话爱答不答,甚至对君王的亲近爱管不管。给她赏赐,她嗤之以鼻;夸她美言,她冷哼回应,就算君王亲自端着酒杯要喂她,她连嘴都不肯张,君王采取软硬兼施的手法,偏偏她软硬都不吃——
你软着声音同她说话,她用沉默回答你。
你硬着脾气逼她低头,她的姿态会比你更强硬。
这般骄恣无礼的美人儿,早该拖下去斩成十段八段,哪还容得她踩在君王头顶拿乔?
但她真的太美,即便慵懒不理人,即便蹙着眉安静地坐在那儿耍忧郁耍阴沉,都好赏心悦目。
君王不因她的态度而退缩,伸手接过托盘中的玉杯,坐近她问道:“是谁惹本王的小花儿不高兴?”正要摸摸她柔嫩的小手,但她藏得比他更快。
“全天下。”她看什么都不顺眼,包括他!
“全天下惹怒你,本王就将天下全打下来向你赔不是,笑一个给本王看。”君王逗着她,盼能博得美人回眸一笑。
“啐。”她的回应是别开头。
“小花儿,别气坏了,来,让本王喂你喝酒,酒一喝下,什么气恼都没了。”他软着声音哄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