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失笑。
那颗冒出一头脏兮兮白色干草的小石人,就是他吗?
她纤指一弹,小石人自己动起来,上演一出让他无言的“群兽殴神记”。
扮演天山之神的小石人多为戏牺牲,被另外三尊小石人卯起来打,她在一旁替他讲解情节,还生怕他听了觉得无趣,讲得更加手舞足蹈,好似她曾经亲眼见过凶兽打神那一幕,害他也不好打断她的兴致,让那张发光发亮的小脸失去光彩。
三只凶兽为了穷奇而联手痛打神月读?
这种事,永远不可能有发生之日。
凶兽之间,没有“坚贞友情”这四字存在。
这个故事,荒谬到令人发噱。
“这位天山之神真惨,放过他吧?”他替自己……不,是替扮演自己的小石人说情。
“可是鼠精们说,他会被三只凶兽活活打死。”还没演到那里,才打到一半。
“我听到的故事却不是这样。”
“咦?”有不同版本吗?
他衣袖一挥,小石人改换装扮,方才头顶白色干草的小石人不再只是草率模样,它的头发部分变成柔软白丝,带有光泽,五官也较为明显。
“天山之神,月读,个性……不是很讨人喜欢,曾经有人喊他老古板——”
老古板,爱说教,满嘴佛曰佛曰。她曾经,嘟嘴顶撞他。
他取来另一颗石,它有着纤细似女人的腰弧,石面温润光滑如玉,在他施咒之下,石顶冒出最柔细、最乌黑的长长鬈发,石身包裹着小巧红纱,和她此时的打扮好神似,唯一不同的是,小石人额心部位闪着耀眼亮光。
“石上在发光耶!这是什么?”她好奇地盯着,被那道光亮吸引,又觉得似曾相识。
“珍珠。”
“喔。”她继续等着听故事。
“有个女人,爱上天山之神,她总是爱待在他身旁,即便他的态度冷淡,她也不曾退缩。神的眼,放得太远太宽,没有看见站在身后的她;神的心,容了太多太多的东西,忘了将她一起放进去;神的无情,伤害了她。”
她听得专心,看着两尊小石人动作,白发小石人,背对着黑鬈发小石人,理都不理睬她,黑鬈发小石人好有耐心,甜蜜地贴过来,白发小石人马上闪开,害黑鬈发小石人扑空,沮丧的阴影,让额心珍珠也为之失色。
她皱皱柳眉,心里,有一丝揪紧。
傻乎乎的黑鬈发小石人,令她难受。
他没忽视她的表情,他说的这些事,会不会让她忆起往事,他不确定,即使她想起,他也不会逃避她对他的怨怼,若她想起他待她的无情,立刻就转身离开他,只要是她的选择,便好。
“后来,她因为做了某些事,令天山之神动手将她……消灭。”
她错愕地转向他。
“天山之神杀了那个很爱他的女人?”话才问出口,眼前的白发小石人竟然动手将黑鬈发小石人额心的小珍珠取下,黑鬈发小石人瞬间风化,变成千千万万的细砂,她急得嚷嚷起来,伸手挥开白发小石人。“你怎么可以这样对她?!她喜欢你耶!你这样……你这样……太过分!”
“它只是石,不是真的天山之神。”他阻止她以肉掌去劈硬石。
“可是它、它……”她气到话也说不全了。
“天山之神诛灭了她,她在他眼前化成云烟,消失不见。”
“他一定一点伤心也没有!”她咬紧粉唇斥骂,一手揪住衣襟,感觉那儿好沉,她盯着原本是黑鬈发小石人的那堆细砂,鼻腔竟酸软起来。
“那时,确实是。”
“那时?”
“他以为,诛灭她是天道,是无论如何都会发生的事,只是杀她的人由其它神族换成他而已。可是,他发现他错了,他发现自己在想她,他发现自己为了她的既定宿命感到不公平,为什么她必须死,为什么她不能像其它凶兽一样过着自由自在的生活……”
他停顿,时间有些长,长到她开口催促他。
“然后呢?”
“然后,他入魔了。”
“入魔?”
“他失去了神的一切。神的慈悲为怀,神的一视同仁,神的广爱泽被。”虽非堕入魔道,他的心,却产生心魔,那是不该出现在一位神祇内心深处的幽暗。
“……他活该。”她才不同情呢,比起他说的故事,她比较喜欢鼠精的那个版本,负心汉的下场不用太好!
“对,他活该。”他同意她的论调,含笑颔首。
嘴上虽说不同情那位天山之神,心里仍是隐隐有股不舍,她干嘛要为一个没心没肝的神族不舍呀?他这么坏,害黑鬈发小石人死掉!
“那……入魔的他后来怎么样?”她仍忍不住问。
“他决定去找回她。”
“可是他不是诛灭她了吗?”
“幸好她是凶兽。”他低低自语。
“什么?”她没听到。
“我说,那只是一个故事,我也是听来的。”自始至终,他的声音清浅到就像在陈述一个真假未明的谣传,让她全然不知道故事中的主人翁是真有其人,而且还与她有切身相关。
“哦……”
只是一个故事。
可惜,只是一个故事……
她像个听故事听到快入睡的孩子,挨进他怀里,闷闷的声音好细小,“希望故事的最后,他有找回她……然后对她好一点,不要再让她难受。”
搁在她肩头的大掌收紧了下。
“他会的。”
第九章
水月说的故事,令她脑子里幻化出好多画面,一连几日夜里熟睡时,梦境全是他们。
白发的无情天人。
红衫的痴情人儿。
追逐。
思念。
得不到回应。
失望。
难过。
诛灭。
额上的珍珠。
他失去神的一切。
然后,他入魔了。他说。
一位天山之神,入了魔。
神的眼,放得太远太宽,没有看见站在身后的她;神的心,容了太多太多的东西,忘了将她一起放进去;神的无情,伤害了她。
无情吗?
若真无情,又怎会入魔?他失去她,还是可以继续当他的天山之神,继续做他的无情天人,可是他却入魔了……
水月说得太轻描淡写,省略掉太多前因后果,毕竟这只是个虚构的故事。
说不定是水月编出来骗小孩的罢了。
故事应该听听便罢,像她这样一直悬在心头,太不寻常。
她怀里搋着两颗小石,一颗是白发小石人,一颗是黑鬈发小石人——她用法术将它变回风化之前的模样。
它们在故事里没有好结局,可是在她怀中,它们靠在一块儿,紧密不分。
他发觉她没睡,瞠着浑圆大眼,若有所思。
“小花?”他温暖的掌,熨贴在她额心。“还不睡?仍在想几天前我同你说的故事?”瞧她抱紧两尊小石人的举止,不难猜出她的心思。
“月。”她扯扯他的长袖。“我们去天山好不好?”
“去天山?”她这央求,出乎他意料之外。
“我想去看看天山之神居住的地方。鼠精的故事里说,天山一直在下雨,不知是真是假……他还没找到她吗?所以才没回去,是不?他找不到她,所以他的悲伤和懊悔才会让天山一直下雨,是不?”
她不知道为何如此在意那位未曾谋面的天人,她应该要讨厌他的,他曾伤害一个女人真挚的心,她最不齿这种坏男人了,男人就该像水月才合格嘛……然而想起水月淡然的嗓音,诉说着天山之神的后悔,让她……心酸了起来。
“小花,你真是一个容易沉迷在故事里的小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