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真是傻瓜了!
「大妞!」他狼狈起身,不顾背心烧疼,跟着她入寒冬刺骨的溪流里。她双肩不住发抖,不知是冷着了还是其它原因,他用力拉了几回,还是拉不起她来。
最后,他放弃了,因为,他听见了自溪里发出的细微痛哭声。这蛮牛……这蛮牛……
他静立在溪里,等了好久,她才终于自溪里冒出脸来。她浑身湿答答的,一脸的狼狈。
「兰青,你的脸很痛吗?」她直视他,哑声道,满面的水流过她通红的眼睛。
兰青看着她,微微一笑:「早就不痛了。」他也没抹去她脸上不知是泪还是溪水的水痕。又道:「大妞,你想跟我在一块吗?」
「嗯。」
「永远么?」
「嗯。」
他笑得开怀,拉着她上了溪岸。「好,那咱们就永远在一块。」
长平看着他,没有回话。
兰青拉着她坐在溪边,掏出腰间另一小瓶,正是白天马车里的白玉药瓶,而非他先前用的药瓶。
「瞧你,都弄湿了手伤,老是不懂得照顾自己,你怎能活得长长久久呢?」他替她打开伤布。
「咱俩,现在都是伤势重重啊。」
他弹开小瓶盖,要倒下药粉时,抬眼看她一眼,她正回望着自己,一如以往,总是用一双眼看着他。
他直觉避开。那双通红的眼,是在作假还是真实,他已经混淆了。
「大妞,我替你涂药,初时有点疼,但这药伤口愈合奇快,比你用的药好太多。」
「嗯。」
兰青将瓶里药粉洒在她血肉模糊的掌心中。药粉吸收极快,很快就能愈合她的伤口,同时麻药一旦入骨,不但她从此不痛,还会时刻渴求着它。
世上只有兰家家主有这种药,大妞从此一心一意跟着他,不是很好吗?
他不会再怀疑大妞的心意。不会质疑她到底是不是过于聪明才在他面前装傻,不会怀疑她是来报仇的,只要药在的一天,不管她怀着什么心思,她都只能对他好……她的眼里只有药,哪怕关长远回魂,她也只会站在他身边。
他只要以前那个傻孩子在他身边,不需要这个会说话、懂是非的大妞
白银药粉逐渗她的血肉之中。
只要她抹上这药,一生都只能依赖着他……
只要她抹上这药……依旧有个人怜他疼他,不怀任何目的……
兰青猛地拖她回溪流旁,将她涂药的掌心深入溪水里,五指入她血肉里硬是剥下上了药的那层薄薄肉皮。
他心跳急促,慢慢回头对她的目光。她眼圈依旧红,面色却是雪白到有些颤抖了。
「很疼?」
「嗯。」
「知道这药吗?」
她努力咽下口水,疼感令她连喉口都颤着。她道:
「纸伯伯来找我时,喜欢让我闻着各种药味。他说,如果有一天,我真要找兰青,上了兰家,你……兰家弟子擅用药物,也许我可以因此避开。」
「是吗……大妞,你真是傻瓜啊。」
「我本来就是傻瓜大妞啊。」她一顿,轻声问:「兰青,我可以摸摸你的脸吗?」
他柔声笑道:「你要摸,就摸啊。」
她伸出手指,小心翼翼碰触他面上凹凸不平的肉疤。她手上血水沾到他的脸上,他也没有出手擦掉它。
兰青望着她的眼。大妞眼底蓄泪,却没有落下,他想起来了,那十年里,他不曾让大妞哭过,大妞生气、大妞欢喜,就是没有哭过的记忆,如今的大妞,也是强迫自己不能哭。
她没有说出「但愿我替你受过」这种令他嗤之以鼻的话来,但,她的眼底实实在在透露着这样的讯息——至少,此刻他愿意相信这是大妞心底最真实的感受。
不只幼年大妞的相貌他模糊了,连那一年发生什么他也模糊了,只记得无止境的煎熬,反覆揣测兰绯心思,到最后,明知自己已是半疯,仍坚持要活着出牢门。
只有活着出牢门,才能确认自己最想得知的消息。真活着出了牢门后,才发现,他再也回不去原来的兰青了。
他又落在她满是怜惜的面上。
真是傻瓜,一年说短很短,但每一天都是度日如年,那样心灵、肉体的折磨,一个小姑娘怎能挨得了?
明明幼年的大妞在他记忆里失去五官,但此刻又是重叠……
傻瓜!傻瓜!真是傻瓜!
兰青用力抱住这柔软中又带着刚硬孩子气的娇躯。
他感到她用力回抱着自己,其力道之大,她还真忘了自己的手还伤着呢。对于这样的力道,他欢喜得很,弄疼他的背也不打紧,他巴不得她再用力些、再弄疼他一些。
还是孩子的大妞,身子总是令他感到温暖,可以放下心来。
这几年,不管他碰过多少身躯,那体温都是普通的,就连现在他抱着的大妞身体,也让他没有任何温暖的感觉。没关系,就算她是装的也好,只要她装得够像,他也甘愿被她骗。
第十一章
谁都没有开口回客栈。
天亮了,他带她走了半天,来到某个小镇,在成衣铺买了男女衣物,大妞借了铺子换下湿破的衣裙,当她自布幔后出来时,兰青微微一笑,连眼皮也不眨。
她一身成衣铺的衣裙多单调,却是异样的适合,十七岁的少女该如华初雪那般俏丽,大妞是差得太多了。
「来,你手不便,我替你扎辫子。」
「嗯。」她嘴角扬起。
他笑着来到她身边,当着铺老板大张的眼,细心替她编起辫子,淡淡的异香始终回绕在她的鼻间,长平心里撩动,有些浮躁,但一想起昨晚溪边兰青的眼神、兰青受尽苦难的脸,忽然间,那些浮躁的心情渐渐平静下来。
她听见金饰轻击的叮当声,微地一瞟,兰青又将忘忧金饰缠在她发间。
「大妞是最适合忘忧的,是不?」他笑容满面,轻轻拉过她的手臂,连笑两声:「大妞,你变瘦许多,你说云家庄待你好,我瞧根本是虐待你。走,先填饱肚子再说吧。」
长平注意到他心情颇为愉悦,似乎没有之前的狂性,她心里也觉得高兴。他俩随便来到一间食铺,点上一笼肉包当午饭。
她十指不便,他笑着一口口喂她,兰青的指腹有些冰凉又带香味,她本是高兴的心情又被酸涩霸占。
这种又酸又涩的心情就是今今说的舍不得吗?以前,她把兰青看成是最重要的人,虽然心里挂怀他,会四处寻找他,但那时从来没有过这种心情……那时的傻大妞,是不是还不够用心去疼她最重要的人?
「这样看我,不怕我的脸么?」
「不怕。兰青是三头六臂,我也不怕。」
兰青微笑:「真是好姑娘,但你口才真是有够差,竟拿丑陋的三头六臂来跟我比较。大妞,想不想知道我面上每一道疤的由来?」
「想,兰青说,我就听。」她说得毫不考虑。
刹那间,兰青的面皮一抽,似乎要变脸,但留在他面容上的仍是温暖的笑。他避开话题,继续喂着她吃肉包,足足塞给她五个肉包才结束喂食。
饭后,他眼眉弯弯,负手与她散步在这小镇的街上。
路人百姓迎面而来时,目光皆停在他的脸上,他不甚在意,也没有主动告诉大妞这是什么地方。
来到一处,他见大妞停下,他也跟着上前一看,笑道:
「原来要买蜜饯。」
铺前一篓篓各式各样的甜枣蜜饯。长平低头拨弄她的宝贝袋,兰青一笑,陪她一块蹲下,代她拿出夹层里的一袋蜜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