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晓得‘走婚’的意思。”他语气略绷,举单袖挥了挥,制止她更详尽的说明。
那习俗是西南部族的成亲方式,族中以女性为主干,男人走婚进来女人家里,如果其中一方情已淡、提出分手,婚约自然解除。
即便与女方生下孩子,孩子亦是归女家抚养,男人无须负丁点责任。尽管这样的成婚方式在汉人眼中,男人根本是占尽便宜,对玉铎元而言,他自然也尊重这种“走婚习俗”,却并不表示自个儿能泰然接受。
这姑娘……果真既奇且异。
他笑了,真心想笑,只不过那抹笑在胸臆间荡漾,画出好大的、层层叠叠的涟漪,显现在外表的却仅是俊唇一勾。
不管她是来真的、抑或存心逗惹,总教他不感乏味。
“玉爷觉得如何?”问这等婚姻大事,石云秋润颚微扬,大大方方的,眉尾儿还飞挑得有几许得意,半点也不见小女儿家该有的羞态。
“若把细处考虑周全,上石大当家那儿走走婚倒也不坏。”小小将她一军。
唔……看来没怎么吓着他。菱唇淡抿,她眸光深幽。
既是如此,那就下重手,来个更狠的!
她转身正对住他,徐缓挪近,听她话中带笑地道:“好啊,那就把细处一个个挑出来,我能等的——咦?怪了,玉爷颊面那道擦痕怎不见了?白日明明还渗出不少血,现下竟自动愈合了吗?真是半点痕迹也寻不出,真神……”
“唔,不对呀,我确实听闻过‘江南玉家’有位受过神佛加持、能以异能为人治病疗伤的‘佛公子’,关于那位名叫玉澄佛的神人,江湖上早传得沸沸扬扬了,推算起来,‘佛公子’该是玉爷的族弟,是他有异能,而非玉爷,是吧?”
稍顿,她瞠眸,瞳底的两簇小火仿彿领会到什么般激腾而起。“莫不是……玉爷也有这等能耐?”
她几乎就要如愿以偿了,让男人那双古井般沉静的美目掀起波涛,浪起、汹涌、惊狂,然后像在浇了油的干柴上抛落火种,“轰”地一把猛火直逼天灵,把他的眼染红。
几乎啊……
“石大当家说笑了。”声嗓过硬,玉铎元似乎相当不满意如此艰涩的音质从自个儿的酱红唇流出。
他低咳,下意识清清喉头,眉间颜色在此时分的夜月下,又一次似有若无地漫出异辉,邪美得耐人寻味。
“呃,哈哈哈……不是说笑,是我瞧错边了呀!”多少知道怕了吧?不过能硬撑着挤出话来,也算阁下本事!
石云秋拍拍自个儿的额头,深吸口气,冲着那张阴晴不定的俊颜爽朗笑开。“你伤的是右颊而非左颊,那道小伤仍留在右颧骨上。适才你半边脸隐了个黑,我光瞅着你平滑的左脸,把自个儿都给弄混了,还自以为是地胡乱说话,真对不住,唉唉,呵呵、哈哈……”
玉铎元不语,仅专注地凝着她。
不知怎地,他面容绷绷的,就连喉颈、双肩以及整个伫立的姿态和呼息吐纳,亦微乎其微地透出紧绷气味。
她其实不好这么勾惹人家,要打草惊蛇的,可对他偏偏难以隐忍,真是被这男人八风不动的冷模样给挑高了兴致,愈看愈垂涎,想瞧瞧一滩死水变成火焰山的过程究竟能多精彩?所以才东丢一些似假似真的消息、西落一丁点儿的蛛丝马迹,也不在乎他会循线弄清楚前因后果,反正,他迟早会知。
她只是赶在他全盘明白之前,替自己造些乐趣。
“无妨。”玉铎元轻徐出声,目光未须臾从她脸上移开。“确实是你错看,弄明白了便好。”
似近或远处,不知是鸱枭抑或乌鸟传出啼鸣,一回、两回、三回,风飒飒来回的丘陵线上,他们的影儿被拉得斜长,视线相交,难以捉摸的东西在沉静的表相下暗涌。
石云秋轻吐小舌,那样子竟俏皮得很,嘻笑地对他点点头。“对啊,这回是我弄错。不过啊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我晓得玉爷一个天大的秘密,这会子绝没弄错,十足真金,不怕火炼。”手痒又玩起两片银叶坠了,带笑觑着男人陡似绷凝的俊美轮廊。
“是吗?原来我有天大的秘密,那就得请石大当家为在下解惑,我洗耳恭听了。”
静默片晌,男人勾扬嘴角,淡淡然、笑话般轻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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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你很能弹琴,且弹得一手好琴呢!”
“我还知道,比起古玄琴、古筝等被归在上等雅流之类的琴器,你却偏爱俗称‘乞儿琴’的月琴更多一些。”
“在路边或市集里,偶尔能见盲人乞丐怀抱着月琴弹唱行乞,想必王爷的琴功更高、说唱的口条更好,倘若有一日真落到身无分文的境地,靠着一把老月琴,想来也能挣钱糊口吧!”
最后的话语略略夹枪带棒,说者既是有心,听者多少能有所意会。
从识得这位石大当家以来,玉铎元都不知被她有意无意的探究、似真非真的扰惹,暗暗地螫过几回了。
她道出的并非秘密,玉家几位较亲近的同辈手足和老仆们,是知晓这事儿的,只是,他已许久不曾抱琴拨唱,八成已没了年少时强说愁的心思。在那些遥远的年头,他脚步走过山川大地、五湖四海,那样的岁月仿彿离他甚远,远得他差些无从忆起。
早教他压在记忆深处的事,她是从何处听取?
他有种头重脚轻的微眩感,或者是因……心虚。总归,他难以说服自己,她所指的“秘密”仅仅如此而已。
“石大当家,这‘怀秀玉市’是咱们江南数来最大,今日恰又是半月一次的集市,除原有的摊子和店家外,许多邻县、甚至是江北的玉商,也都会赶来作买卖,因此来往的百姓较寻常时候多出一倍有余,人挤着人,路不好走,石大当家得留心脚步,别教人踩了。”
说话的男子嗓音偏柔,额间一点朱砂痣,长目如柳,浑身皆泛雅气,“温润如玉”这般的词儿拿来形容他,那是再恰当不过。
“澄佛公子,你还是唤我名字干脆,‘石大当家’喊起来累了些,听进耳里也感生疏。这几日咱俩交往,谈得颇开怀,也算得上是朋友了,对不?”
玉澄佛好脾性地微微笑,改了称谓。“云秋姑娘既是我铎元堂兄的朋友,便是我的朋友。”
清俊面容调向一旁另一张男性脸庞,说实话,后者五官生得较他还要俊美好几分,面肤光滑,绛唇如菱,坏就坏在一双眼,到底是漂亮过头,美得有点邪乎,深邃目辉常给外人一种如履薄冰的不安感,再加上此时这张美脸儿的主人似乎……嗯……正大大的不痛快中,浓眉沉得好低,向来淡漠的神情染了阴郁,看来更难亲近了。
“铎元?”玉澄佛像是对那男子难得外显的眉色感到讶异,可疑地微瞠长目。“有烦心事吗?”
“没有。”玉铎元嗓音持平,发觉立在玉澄佛斜后方的石云秋正抓到机会冲着他挤眼、皱鼻兼吐舌,扮出一脸怪相。
幼稚!
都多大岁数的人了,二十五、六有了吧?还玩起这种孩子气的把戏,难道以为使这般不入流的小伎俩,真能教他松心吗?
很难的,一旦他对谁起疑、生出戒心,就不会轻易卸除,除非对方底细尽现,让他摸得透透的,再也无所遁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