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吻终了,四瓣初分,楚逍黑水晶般光华流转的眸子定定地看着我,轻道:
「乱了。」
我抵着他的额头,问:「什么乱了?」
「这里,还有这里,」修长的手指轻点棋盘,接着来到我的胸口。「都乱了。」
我低头看看黑白混成一团的棋盘,笑道:「那就由它乱着去吧。」
楚逍低低地笑了,微风拂过,几缕青丝漫过脸前,绕住我从未有过的痴迷。
「唉……烟澜,该醒了。」带着几分焦急的男声在上方响起,突然转成变了调的悲鸣。「哎哟!你松手松手!疼疼疼……」
我张开酸涩的眼皮,发现头顶是柳清风那张苦兮兮的脸,而他垂落的头发,正被我死死抓在手中。
我叹了口气,松开手,果然是好梦不常有,美景难长久,接过柳清风端来的温茶润了润喉,我环视四周,房间宽敞明亮,布置得华贵典雅又不失随性,缠枝牡丹的小铜炉中逸出缕缕轻烟,弥漫着若有若无的檀香味,我伸手探向胸口,指尖竟带着微微颤抖,有些事,真的要鼓起全部勇气才敢去确认。
衣襟内一片平滑,莫说伤口,连个擦蹭破皮都没有,我猛地坐起身,扯住柳清风的衣领,厉声问:「这是怎么回事!」
柳清风像是被我的脸色吓着了,一时嚅嚅不能言语,此时开门声一响,在百味楼见过的男子引着一群小丫头进来,摆了一桌子美味佳肴,对我安抚地一笑:「九公子昏睡了一夜,许是饿了,我叫厨房准备了些饭食,还请将就。」
诱人的香味飘了过来,我整了整衣服起身下床,对上那双清宁淡然的眸子,挑眉问:「莫嗔?」
那人浅浅一笑,道:「十年未见,九王爷还能认出在下,莫嗔实在是欢喜。」
我的心情稍稍好转了些,看着那张眉目清俊的脸,笑道:「我离京时,你还是个小鬼,怎么一眨眼的功夫,长这么大了?」
莫嗔是护国寺唯一一个俗家弟子,当时一群光头里面只他一个顶着满头青丝,让人很难不印象深刻,我与他虽然只有数面之缘,对那个聪颖灵动的孩子,却是十分喜爱。
莫嗔斟了杯酒给我,道:「九王爷,请用。」
我在桌边坐下,摇摇头:「我早已不是什么王爷,莫嗔若不嫌弃,唤声九哥便可。」
莫嗔抿唇一笑,还未答话,花厅里传来陌生而熟悉的声音。
「他不嫌弃,我可不准。」
莫嗔脸上笑意更深,那声音的主人进了房,面容俊朗依旧,七年不见,又添了沉稳悠然,一身的霸气分毫未减,正笑吟吟地看着我,道:「小弟,江湖秋水多,别来无恙?」
我皮笑肉不笑地回道:「托六哥的福,难求一败。」
我六哥——李沧澜掩口低咳了几声,脸上仍是一本正经,转向被晾在一边的柳清风,道:「柳兄辛苦了,烟澜身体无碍,你去歇着吧。」
轻柔客气的语调蕴含着不容拒绝的威严,柳清风唯唯告退,临出门前给了我个自求多福的眼神,我后背寒毛慢慢竖起,微眯起双眼,戒备地盯着面前那个看似平和大度,实则乖猾狡诈的家伙。
李沧澜拉着莫嗔在我对面坐下,笑道:「我们兄弟有多久没在一起喝酒了?」
我冷哼一声,道:「我们兄弟有多久没打得头破血流了?」
「唔……」李沧澜装模作样地托着下巴想了一想,道:「小弟真是爱记仇,此番来金陵找我,不会只是想翻旧帐吧?」
我一时语塞,搛了一筷子银鱼入口,却是食不知味,干脆停了手,有些话如骨鲠在喉,不吐不快。
「李沧澜,你虽然很讨厌,但毕竟是我兄长,以前你害我不浅,我也坑了你不少,今日就算扯平,我不再提,你也别总是小家子气地抓住不放。」兄弟一场,最清楚用哪种方法能让对方怒发冲冠,我失意时自然见不得别人得意,何况这人与我自小就不对盘,我取了只空碗倒满酒,递上前道:「敬你一杯,不喝是乌龟。」
这番话若是放在七年前,只怕说不到一半就得上演全武行,我现在虽然体力不足,火气却很壮,直想找人打一架消消积郁,面前这个,真是再好不过的挑衅物件了。
出乎我意料的是,李沧澜没有暴跳如雷,只是不动声色地看着我,半晌,摇头叹道:「可怜的孩子,竟是气得神志不清了么?」
我深吸了一口气再慢慢吐出,提醒自己这只狐狸道行不浅,知己知彼方能应对,虽说龙生九子各不相同,但是性格的扭曲程度还是相差无几的,再来就是招人恨的本领都不相上下,互残起来绝对是精彩万状。
「你不是篡了侄子的皇位么,怎么又落草了?」我拈起筷子,上上下下打量着他,寻思着在哪里扎洞比较容易得手。
李沧澜闻言笑了,与他方才假惺惺的笑容不同,是真正发自内心的温柔的笑,映得他整个人都和悦起来,旁边的莫嗔似乎有些不自在,轻轻抿了一口酒,俊雅的面容晕开淡淡的红,一时间显得亲切了许多。
这番情景,我就算再迟钝,也猜出了八九分,不由得低叹一声:「风月误家国呀……」
以前在荆州时,张伯总是盘算着为我招兵买马,出谋划策,费尽心机想要助我夺得君权,可是当上皇帝又怎么样?像李沧澜这样天生掠夺成性的人,还不是大好的江山说丢就丢,随着心上人远走江湖,真不知道他是太聪明还是太笨。
「皇权天下,不过是身外之物,哪比得上我的憬玄贴心?」李沧澜笑吟吟地搂过莫嗔的肩膀,炫耀之心溢于言表,存心要让我不痛快。
失意人总是见不得别人亲昵无间,我转过头去看窗外繁花似锦,满腹的疑问混着一杯酒浇下,脑袋越来越乱,香甜中带着微苦的酒液滑下喉间,辛辣的味道直冲向鼻腔,胸口纠结成化不开的痛楚,萦绕着一个名字,挥之不去——
楚逍……楚逍……楚逍……楚逍……
皇权天下,不过是身外之物,只有他是我的,是我心爱的人,若没遇上他,一生也便这样过去了,只是尝过情滋味后,这颗心已被他占得满满的,若是失了他,我也就空了,荒了,再不剩什么。
你究竟想要什么呢,烟澜?一晌欢愉?一生厮守?
那日桃花纷落如雨,树下的人高贵宛如仙人临世,楚逍,楚逍,这一生厮守,你以为我许不起么?
烟澜,如果有一天我伤了你,你会不会离开我?
我怎样才能离开你?纵使此生不见,心中所念情意所牵,又何尝不全是你的样子?
有我在,没人能伤你。
我信你,楚逍,我信你,六月己丑之约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将我打落水中,又为什么让我毫发无损,这些我都不急于理清,现下我只想知道——
「他在哪里?」又一杯灼辣的酒灌下去,苦涩已漫上眉眼,我一手握拳,沉声问李沧澜:「他在哪里!」
李沧澜优雅的薄唇微微开启,声音低沉动听,缓缓道:「若我说他死了,你信不信?」
我站起身来,眼前一阵眩晕,忍住胸口揪裂般的疼痛,盯着那双幽深的眸子,一字一句道:「若是真的,我便让这江湖陪葬。」
李沧澜眼中闪过一丝诧异,随即微微笑了,像只逗弄耗子的猫一般慵懒散漫,我的一度停滞的思绪再度运转,提醒自己:李沧澜此人,最擅长睁眼说瞎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