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道:“不用了。”
  周扬拦下我,说:“你这番来,不会只是想看看这照片吧。”
  我扭过头去,看着他的脸,仔细端详:“我本是来寻一个仇家的。”
  ***
  周神父是仁心孤儿院的院长,自小看我长大,我是全院最调皮最桀傲不驯的孩子,周神父曾经拍着我的头语重心长道:“你这孩子,若不是成为最了不起的人,便是成为最可憎的人。”
  现在见到我,他一定失望,不,他不会,因为他不曾认识我。
  我明明已经丢掉这世界的一切,现在却被逼一片片捡回来。
  周扬笑着说:“从未听父亲提起他认识你这样的大人物呢。”
  “哪里,你不是还认识我。”
  周扬敞然大笑:“那只是因为非雅呀!呵呵……第一次还真难以置信,外界传闻你相当冷峻,哈哈,现在居然也坐在我家暖炉旁!”
  “是缘份。”
  他拍手称道:“对对!我认识非雅也很巧合呢!”
  我不语,他总会讲的。
  “说来奇怪,非雅那时候在全香港的孤儿院到处寻找……他在找一间寝室房门有问题,须得用手一提方可打开的房间!”
  我大惊,激动不已:“他有说为什么要找?”
  周扬迷茫地摇头,说:“非雅那阵子很是郁郁不欢,说天天都在做梦,不是恶梦,可却恐怖极了。他说,在梦中就象被人硬拉进另一个人生,又疲累地生活了一遍。”
  “那他最后找到了吗?”
  周扬歪歪头,说:“他找到这里就放弃了,他说,他来到仁心以后,晚上就不再做恶梦了。”
  “那房间就在这里。”我道。
  周扬咦一声,说:“可能吧,前几年有人捐款,就把破旧的房子整修一遍,有坏掉的房门,应该也换掉了……咦,你怎么会知道?”
  我没答腔,沉思状。
  周扬看我,表情古怪:“你跟非雅……都很奇妙呢!”
  “什么?”
  “有时候我觉得……你们简直不象这世界的人!”周扬说着哈哈大笑:“你莫要嘲笑,这真的是我的感觉!你跟非雅,你们在飘着生活……非雅说,在梦里,他没有见过那个房间,而是有个男人的声音,总在他耳边念念叨叨,说故事似的,却一片片的,难以拼凑在一起。你说,是不是很奇妙?”
  我点头,是很奇妙,那个男人就是我。
  我以前总把头倚在非雅的小腹上,就象躺在院中树上那宽阔的枝干上面,给他讲我童年的故事。
  非雅对这些不感兴趣,他说太小家子气,可我总爱讲。
  第十章
  “对了,你说来这里寻你的仇家,你的仇家--不会是指我吧!”
  周扬指着自己的鼻尖,神情古怪:“我跟非雅是走得近了一点,可也不至于让你因妒成恨的地步吧!”
  说完自得乐地哄然大笑,我却笑不出来,因为我真的打算这么做。
  “我本以为是你……可却不是。”
  “咦?那是……”
  我突然从座位上一跃而起,那是谁?那是谁?
  我气势汹汹来找周扬算帐,结果却意外发现他是周神父之子,这本是惊喜,可我的行为却变得毫无意义。
  如果这一切不是周扬和纪非雅合谋的,那幕后黑手另有其人,周扬不是周敬文的后代,还会有谁?
  此人对段家内外之事了如执掌,可我身边只有一个纪非雅,只有他知我莫深,以我的身份,深居浅出,寻常人根本不可能接近。周扬本有极大可疑,因为只有他与非雅接近过,就连他与非雅的接触,也始终被我跟踪监视着。
  非雅还接触过什么别的人?
  我问周扬:“你认识非雅的时候,有没有发现他有跟别人什么人来往?”
  周扬想了想,摇头:“非雅的个性很孤僻,连我这里也很少来,周末有时会来,说上几句话,就离开啦。”
  “你们都聊什么?”
  这话问出令周扬有点为难,开口我有些后悔,急忙道:“罢也,这是你们的事情。”
  周扬却笑笑道:“无妨无妨,反正他讲到的,也都是你。”
  我简直要为这句话神魂颠倒,希望周扬不是在幽我一默。
  “他提到我?提我什么?莫不是天天都在盘算如何报复我吧!”
  我一口酸味将周扬逗得忍俊不禁,他拍下我的肩膀,说:“话呢……的确不是好话,句句难听,可也句句动情呀!非雅的个性,你该是比我了解,若是无关紧要之人,他哪里放在眼中,恐怕连名字都记不得。”
  这倒也是,天塌下来他眼睛都不会眨,可若是某天被雨点打湿裤脚,就会咒天怨地。
  “你难道不知道?”周扬问:“我看你那助手天天在我们身后探头探脑,还以为你的眼睛耳朵已经长在身边了呢!”
  他这话说得我一阵脸红,连忙解释:“一场误会,不该窥探你的生活。”
  “那倒没有。”周扬笑,说:“你助手是个相当不错的人,我搬家时还来帮我不少忙,时常与我谈起你呢。”
  “他谈起我?”我皱皱眉头,不喜欢被人在背后提起,如果被非雅提起是甜蜜,被这家伙提到,感觉就很是怪异。
  无法想象这个只懂奉承的人,在别人面前唾沫横飞,对我大加评判。
  “这助手跟随你多年了吧。”周扬问。
  我摇头,问:“为什么会这么说?”
  “他好象对你很了解呢!”周扬说,“他说……段先生是个好人,但是他的童年很苦。”
  “我的童年?”我感到极度的惊惧。
  我的童年连我自己都遗忘。
  有人比我更了解我自己。
  ***
  我不该漏掉,有一个人他也姓周。
  我的助手,他姓周,名叫周诚。
  他是离我最近的人,正因为太近,我完全忽略了他的存在。
  或者说,在我心中,也许并未把他当做一个人,他只是一个工具,我给他动力,他就只懂得工作。除了卑微与奉承,周诚在我面前没有表达过任何感情,他看起来比机器还要坦诚,点对点线对线,有板有眼。
  我喜欢这种理性的人,加之他的能力不容怀疑,所以很受我的重用。他是我的私人助手,与工作截然分开,我生活最隐秘的一面,毫不摭拦地向他展开着。
  有了非雅这个麻烦的情人,我的私人问题繁杂到令我头痛,我需要一个得力的人来帮我出谋划策,从这里,我们走得越来越近,助手在我身边的时候,跟非雅在我身边的时间几乎可以对等。
  如果他不是其貌不扬,也许会比非雅更适合我。可我不曾注意到,其实助手还很年轻,三十岁不到,只是过早秃掉的头发令我觉得他象个猥琐的老头子。
  我曾命助手对非雅的行踪紧密监视,他十分尽责职尽职,非雅接触过的任何人,任何行为都尽入他眼。
  可他并没有向我报告。
  他在撒谎。
  这真可怕,他本是这世上我以为最不可能说假话的人,可现在看来,从他嘴里吐出的话,倒没有一句是真的。
  他的卑恭他的愚钝,不过是一种掩饰。
  我知道他是个极有能力的人,可却怀才不遇命运多仄,事业婚姻家庭,他是最失败的男人。
  这种人全香港千千万万。
  他的身世,跟他交给我的周扬的身世数据一样,工整规范得如同范例一般,找不到一个可疑的漏洞。
  他向我隐瞒周扬的真实身份,令我对周扬的怀疑与日俱增,他很少真的给我出谋划策,可他了解我,他知道说些什么,我就一定会这么去想,去认为,去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