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少原想就此一走了之,但到了廊外想想还是不保险,万一这毒药没有传言的那般奏效,没把他给毒死,岂不是动亏一箦?
于是她踅回寝房翻箱倒柜,却找不到一件可以用来杀人的武器,好在房里的陶瓷、香案颇多,她仔细挑了一个看来最结实的苏帮铜雕三角鼎。
“这个砸上去,包准你脑袋开花,死得痛快。”蹑足踱至床边,两手高举待要往他头颅击下,忽地瞥见他阳刚俊逸得出尘的五官,心中竟没来由地一震,双手跟着乱没出息地颤抖了起来。
不要心慈手软,优柔寡断!她喃喃告诫自己,唐冀是个十恶不赦的盗贼,他是死有余辜,没有人会替他掉一滴眼泪的。不,至少聂门的百姓就会。但,那又如何?乱臣贼子乃天地所不容,她只是在替天行道,替朝廷除害而已,干嘛充满罪恶感?
十二少捧着沉甸甸的三角鼎,艰苦地和自己的良心搏斗。杀人很容易的不是吗?在午门一天不晓得要处决多少人,偷儿算是最小的角色了,她竟然犹豫个半天下不了手?真是有辱家门。
究竟是他不够坏,还是她不够狠?
算了,说不定蛛涎毒就已足以让他丧命。搁下三角鼎,顺手搭上他的脉搏,嘿!还还还……脉象平和?糟了,这可怎么得了?赶快又抱起三角鼎,对准他的脑袋瓜子。奈何她原不是个凶狠残暴之人,比划了好半晌,仍敌不过良心作祟。不如,改用别的法子吧。有了!
“把他抓回衙门,让谢捕头杀他好了。”她自言自语地忖度着,“唔,就这么办。虽然比较麻烦,但起码不必亲自动手,玷污了我这双纤纤玉手。”
主意打定,十二少立即抬起他的臂膀,横在自己肩上:“好重!”低呼未歇,他虚软的身子刚离了床,倏地整个斜倚过来,把她压得腰杆差点折断。老天,他看起来并不胖呀,怎么重得像石头?
十二少吃力过猛,整张粉脸涨得通红,脚步也不稳地晃过来晃过去,无论如何跨不出卧房的门槛。
不行,照这情形,若勉强捉他回衙门,还没见到谢捕头,她恐怕已脱去半条命。不如直接杀了他,永绝后患。
使劲地将唐冀重新“搬”回床榻,十二少跌坐在太师椅上狂喘七八下,发现额头的汗珠已豆大豆大地滚下两鬓。事不宜迟,杀人要紧。她忙起身拎回三角鼎——
“大哥,大哥!我们已经打听到‘中原之珠’的下落了,大哥,你倒是开门呀!”门外传进急促的剥啄声。脚步声杂沓,来者显然不止一两人。
十二少一惊,预备速战速决。不料,来者大概发觉有异状,竟欲破门而入。这些人想必是唐冀的同伙,她单枪匹马,难以力敌。
又等了片刻,外面的人语气开始变得着急:“大哥,出事了吗?你再不出声,我们要强行闯人喽。”
不妙!十二少连忙撩起裙角,窜上后方的窗台,落荒而逃。
仅差分亳,门外的人已闯了进来。
“大哥?”进来的是四名女子,除了一名为唐冀的拜把妹子,其余均是他的婢女,“你中毒了?”这名女子叫华宜,医术极为精湛,一见唐冀眼现红丝、唇瓣转白,已断定他中的必是童山的蛛涎毒。
“用不着紧张,这点毒还要不了我的命。”唐冀站了起来,抑郁地走到桌前,端起茶碗呷了一口,毫无表情地向外眺望。那犀利的眸光凌越过华宜,远远地射向她背后的墨竹林。
破晓了,折腾了一夜,她应该会到“迷途酒楼”暂作休息,这儿方圆百余里就只剩那家酒楼,她没地方好去。唐冀森幽幽的面孔浮现一丝光彩,但稍纵即逝。
“大哥,是谁下的毒?刚才房中尚有其他人?”华宜也并不为他中毒的事担忧。她跟随唐冀有一段时日了,很清楚他的本领之高,武林中尚没几个人及得上。但这副心事重重的模样,倒是教她颇不放心。
唐冀略作沉吟,方道:“你帮我跑一趟‘迷途酒楼’。”
第三章
天色已经亮透,远方苍穹绽出一片殷红虚幻的霞晖。
十二少急不择路,走了许久才发现迷迷糊糊中竟来到一处山谷,四野草长过膝,了无人烟,惟一宽广的湖泊坐落当中,湖面寒风萧萧,荒芜得令人心生畏惧。
前面没路了,只好往回走。这座山林十分诡异,天空出奇的蔚蓝,地面则残枝落叶纷飞,而且都是青翠碧绿,都是在枝头上风华正茂就遭无情扯落泥尘的叶片。
在她到达之前,这儿势必刚历经一场急风遽雨。真是糊涂,竟陷自己于这样的境地。
奔驰了好长一段路,她的汗濡湿了衣衫,发丝凌乱覆额,脚底也肿起水泡。多么落魄的女子!她自嘲地咧开干涩的嘴唇。是啊,她现在是十分落魄,十二万分狼狈。这德性,谁肯相信她是奉旨出宫缉拿钦命要犯的“东厂副座”?她爹娘若是知道,不知会如何笑话她。
到底走了多久,她已经不记得了,只看到朗朗的天色已拉上黑幕,仍不见半个人影,又饿又累,整个人几乎要虚脱。终于终于,转出一处山峡,一波黄蓝色的灯光像明月下的湖水般涌来,暖暖的光晕圈裹着她疲惫的身心。横立的偌大匾额写着“迷途酒楼”,这名字还真是……贴切。在这地方迷路的,想是不止她一人。
万黑丛中一点亮。十二少忧喜交加,不知这会不会是一间黑店。
推开“迷途酒楼”的大门,十二少立刻就后悔了。
酒楼内烛光昏暗,充满了震耳欲聋的乐音,以及叫人气血为之一窒的烟雾,花厅正前方还有随着风骚乐曲款摆的舞娘,大伙皆席地而坐,极有东洋的萎靡之风。这儿近百里见不到一户人家,但酒楼里却来了近八成的客人,其中九成九都是女客。他们莫非也都是迷途的旅人?
“客官请坐。”店小二出奇的年轻俊秀,脸上挂着爽朗亲切的笑容,“吃点什么?”
十二少选了临窗的位子坐下:“能填饱肚子的就好,快一点,我……好饿。”
“没问题。”小二哥电不再多问,好像看多了她这一类的客人,马上允诺张罗去。
他一走,坐在对面的一个妙龄女郎,很挑衅地朝十二少吐了一口水烟,烟雾流逸到她身畔的窗台,随风往外飘散。十二少直觉地就想走,但一思及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贸然出去不知还要挨多久才能找到地方歇脚,便颓然地坐回位子上。
小二哥走了大半天,还不见端出吃食来,十二少焦躁无聊地枯候着。
这家酒楼不小,上下共三层,一楼就容纳了十几张长形方桌,和一大块突兀兼不伦不类供跳舞的空地,简直是一处专供恩客和妓女寻欢的淫逸场所。
十二少觉得自己和这儿的气氛实在格格不入。他们究竟都是一些什么人?她张大水汪汪的眼,非常好奇地加以观察。朝她吐烟的女孩已对她失去兴趣,一只手很轻佻地擎着水烟袋,与同桌的男子边咬耳朵,边笑得珠花乱颤。
左侧前方则有一对男女正在调情,那个男人,头枕在妆扮十分妖艳的女人的腿上。十二少想了好一会儿,才恍然记起,那是名艺妓,东洋艺妓。她那袭艳服把她缠裹得紧紧的,但稍仔细一瞧,便可看出浑身皆是破绽。衣襟微敞,露了一大截背肌,颈项之间用白色油彩给画了一个心形的图案,微沁的汗水将它溶成扭曲的怪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