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寰站在梁柱旁,看着一身白衣素服的晓晶,向前来上香致哀的亲友们答礼,动作像机器人一般僵硬、迟缓。
那张总是表情丰富的俏脸,此刻变得苍白又呆滞,灵动的一双黑眸,也变得空洞无神。凝望着她冷然的小脸,不知为何,他竟然有些怀念起她撒泼时精神十足的模样。
“……你听说了吗,她不是养女,是亲生的呢!算算时间,是外遇生的吧?我就说嘛!要收养怎会收养个十几岁的……”
不远处,聚着一群婆婆妈妈,也不晓得是什么远亲,祭拜完就围在那里叽哩呱啦地嚼舌根。
“我早就听说了,她妈好像是个酒家女,本来只是玩玩而已,哪晓得会玩出那么大的麻烦……”
他听得眉心一拢,有些担心她们再大声一点,晓晶也要听见了。
“原来!有其母必有其女,你们不知道她平常的打扮就像在卖的,见到人也完全不打招呼,有够没礼貌的!她爸问我有没有对象能介绍,我嘴里说会留意,其实哪敢把这种女孩子介绍出去,那可是会坏我招牌的!对了、对了,我还听说她因为酒驾被抓到警察局过哩!”
“是啊,就算她是万福的女儿,有个立委老爸,家里也有点钱,可是现在万福人死了,家产大概也迟早会被她败光,再加上还有个那种出身的妈,哪个好人家会想要这种媳妇?”
“对呀!你们看看,我从进来到现在,没看过她掉半滴泪,真是没血没心肝的孩子!搞不好她还很高兴她爸死得早,让她那么早就继承家产,随便她用——”
多嘴的大婶说到一半突然噤声不语,眼睛直望着前方。其它三姑六婆们正觉得奇怪,循着她的视线一看,这才注意到站在她们附近的宇寰。
他不出声,也没摆出凶神恶煞的脸色,不过是近距离地扫了她们一眼,一群欧巴桑立刻从脚底一路冷到头皮,马上识趣地一哄而散。
“宇寰!”
他刚以眼神吓跑那些把灵堂当咖啡馆的三姑六婆,便听见父亲喊他,示意他过去一下。
“大小姐站了一整天也够累了,我看先让她去休息,你去答礼吧!”
“我?”他提醒父亲。“用什么名义?司机的儿子?您别忘了,除了我们父子俩,在场没有其它人知道婚约的事,现在的我算不上是家属,如果贸然行事只会成为笑话,让晓晶更难堪。”
“对喔!”
韩父点点头,只顾着心疼未来儿媳妇,倒忘了这件婚事还没对外公布呢!
“直接叫她上楼吧!”宇寰看了看表。“都快七点了,这里我会请葬仪社派人暂时看着,你们两个休息一下,我去买便当。”
韩父沮丧地摇头。“不用了,我吃不下。”
“吃不下也陪晓晶吃吧,她从昨天到现在都没吃半点东西,就算用塞的也得逼她吃,不然再这么下去,她会昏倒的!”
看到父亲略显惊讶的表情让他一顿。“我有说错什么吗?”
韩父拍拍他的肩头。“没有,爸只是很感动。你说得对,现在照顾她是你的责任了,你懂得关心她就对了。我本来还有点担心你对她太冷淡,现在我总算安心了。宇寰啊,你——”
“我先去买便当了。”
不等父亲把话说完,他先离开再说。
“我关心她?”
车子驶离丁家后,宇寰在静寂的车内听见自己的喃喃自语。
他无法否认,事实好像真的如此,但他也不明白自己对晓晶的特别,到底是同病相怜?还是喜欢?
他愿意接受丁立委临终前的请求,当时是觉得娶谁都无所谓,干脆知恩图报?还是认为和他一样被母亲抛弃的晓晶,将来抛家弃子的可能性较低,所以娶她也无妨?或者真的是对她有好感,因此不排斥跟她结婚?
老实说,他也还没弄清楚自己真正的心意。
不过,到底是什么原因都无所谓了,他既然答应,就有这份责任与义务照顾晓晶,这个理由就够了。
整理了纷乱的思绪后,宇寰买了便当回丁家。在韩父好说歹说地下断劝说之下,晓晶总算是吃了几口饭。
“你们回去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晓晶搁着剩下大半的便当,踏着沉重的步伐走回灵堂。
既然她都那么说了,加上父亲也是从昨天忙到今天都没睡,宇寰便载着父亲回家休息。
洗完澡,宇寰本来还想开电脑收信,赶一些这几天来延宕整理的资料,可又被父亲催着上床睡觉。结果睡没几小时,又被父亲叫醒了。
“有睡一下就行了,快点回福哥那里去吧!”
一打开门,听见父亲那么说,睡眼惺忪的宇寰一脸茫然,浑浑噩噩的脑袋花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
“我去做什么?”他低头看表,都已经十二点了。
“做什么还用问?”韩父瞪了儿子一眼。“今天要守灵,你舍得让大小姐一个人啊?你当然得去陪她。”
“就我跟她?不好吧?”
“什么好不好的,你看大小姐连滴眼泪都没掉,多让人担心?我躺在床上越想越担心,万一她一个人忽然想不开怎么办?不管到时候她怎么赶,你也不准定,知道吗?明天一早我会过去跟你换班,在这之前一步都不准离开她,听清楚了吗?”
“嗯。”
虽然他不认为晓晶是那种懦弱的个性,不过他更确定父亲一日一做了决定,就算拒绝也没用,只能做个孝顺儿子,立刻更衣出发。
“呜……”
回到丁家,他怕晓晶累得睡在灵堂前,不想吵醒她,便以父亲给他的备用钥匙自己开门。
但是刚踏进玄关,他忽然听见她呜咽的哭声,蓦地停下脚步。
“对不起……其实我做那么多蠢事,闯那么多祸,只是希望你多关心我,我……呜……”
宇寰悄悄移动,发现这几天来始终表现得坚强,连一滴眼泪也没掉过的她,正趴在父亲棺木上哭得柔肠寸断。
“爸,我原谅你,我已经原谅你了,你起来好不好……”晓晶伤心地槌着棺盖。“不要留下我一个人,你不可以再抛下我一个人!我不要这样,你起来……”
“你冷静一点!”
宇寰上前扣住她的手腕检查,果然已经有些红肿了。
晓晶没料到此时会有人出现,怔怔地望着他,原本止不住的泪水也吓得停止了。
“你这样伤害自己也于事无补。”
“不用你管!你走——”
她想抽回手,却被他握得更牢。
“你想让你爸死不瞑目吗?”
宇寰的一句话,让她好不容易止住的泪又涌上眼眶。
“有差吗?”她含泪问他:“我明明知道我爸在死前,还在期待听见我亲口告诉他,我已经原谅他,可是……可是我就是说不出口。他一定觉得我是最不孝又无情的女儿,他早就死不瞑目了,不是吗?”
“不是。”他否决了她的说法。“在丁伯伯告诉你病情之前,他不是又吐血住进医院一次,那时你有炖鸡汤给他喝吧?”
她点头承认,却不明白他为何重提旧事。
“虽然当时你把东西放了就离开病房,但我爸说,丁伯伯是边掉泪边吃完那锅鸡汤。他告诉我爸,那是这辈子你第一次亲手煮东西给他吃,你会在意他的健康,就表示你心里已经认同他这个爸爸,他也死而无憾了。”
她听了,泪如泉涌。“真的吗?你不是哄我的?”
他点点头,一直积压在晓晶心上的愧疚终于找到纡解的缺口,她忍不住扑进他的怀里,哭得不能自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