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忘记上次手术的痛苦,向来是他替别人开刀,生平第一次躺在病床上任人宰割,那种感觉万分难受,更别提手术后的诸多不便。最重要的是,开了刀就会好吗?没有人能有把握。
于是他把这件事搁在心头,不想让妻子担心,直到某天的某件事,让他下定了决心。
搬家以后,丁俞涵没再上幼稚园,还是有办法认识新朋友,都是附近邻居的小孩,他们看不出丁俞涵有轻微自闭,只觉得她未免也太爱唱歌了。小孩子在一起除了玩耍打闹,也会搞欺负的把戏,尤其是对与众不同的人,不知不觉中就有了敌我意识。
这天黄昏丁俞涵回家时,除了满身带着泥,脸上也挂着两行泪,许书婷一看冲上前去,惊慌问:“怎么了?跌倒了吗?还是哪里受伤了?”
她上下巡视女儿的衣服和身体,除了一些脏污并没有特别之处,这时丁凯轩也放下锄头走过来——
“俞涵,你跟爸妈说,发生什么事了?”
了俞涵吸了吸鼻子,讲话却不结巴,坚定地说:“我以后都不要吃虾子。”
“你不是很爱吃虾的吗?”许书婷不懂女儿为何突然这么说。
“池们说爸爸是瞎子,一直叫我吃虾子,我才不要吃。”
原来是丁凯轩外出时都戴着墨镜,行动缓慢,身旁也会有妻子陪伴,那些孩子以为他是盲人,这天逮着机会就取笑丁俞涵,他们不明白言语的刺伤力,只是玩着一种新奇的游戏。
“我的天!”许书婷抱住女儿,泪水在眼眶中打滚,她自己吃苦或受挫没关系,但女儿这么单纯天真,那些人怎能如此残忍,太过分了!
“妈你不要哭,我们都不用哭!”丁俞涵反过来安慰母亲,虽然她小小的脑子想不出什么大道理,但在她心目中,真的没什么好哭,他们家比以前好太多,她喜欢现在这样子,爸爸会在家,妈妈会笑,还有什么不好呢?
“嗯,妈妈不哭,俞涵也别哭了。”许书婷抹去眼泪答应,只希望女儿也能不伤心。
丁凯轩望着这一幕,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都因为他而掉眼泪,他应该深刻记在心中,却无法看得分明,这种日子还要过多久?他可以放弃自己,却不能让家人陪着他一起痛苦,就算机会不大,他不试试看怎么知道结果?
“下次他们再这样捉弄你,你就把虾子吃了,告诉大家你爸不是瞎子,总有一天会看得清楚。”
“你的意思是……”许书婷望向丈夫,有点猜到什么,却又不太敢相信。
“没错,我要接受第二次手术。”说出这番话之后,他胸口的沉闷一消而散,他要让女儿以他为傲,她的父亲即使恢复不了光明,也绝对是个勇者。
*
第9章(2)
一月的天空常是哭丧着脸,难得有阳光普照的时候,就在万里无云、天清气爽的一个周日,丁家来了一位远方的访客,那是许书婷的哥哥许崇信。他开车独自前来,沿途风光虽是无限好,但怎么看都只适合度假,哪能生活?没有大饭店、百货公司、高尔夫球俱乐部,天啊,妹妹和妹夫该不会归隐山林了吧?
下了车,进了屋,许崇信更是不敢置信的说:“好小的地方,你们住这儿不会太挤了?”
他们许家向来是大格局,住大屋、开大车、花大钱,妹妹怎能习惯如此狭小民居?他这个做哥哥的看了都想直接送她一栋别墅了!
“怎么会?我们才三个人,又没客人也没佣人,这样刚刚好。”许书婷知道哥哥的标准,家中的房间数必须是人数的两倍以上才行,但她真的觉得没必要,房子越大越难亲近彼此。
也罢,许祟信摇摇头,这不是讨论重点,向妹妹说明来意。“是凯轩打电话给我,希望问问我的意见,我也想来看看你们过得如何。”
“谢谢你特地来一趟。”许书婷倒了两杯鸟笼茶,这可是本地品种,刚刚泡好的,还有茶酥和茶梅,她相信哥哥会喜欢。
许崇信慢慢喝了第一口,很快又喝了两口,大概是长途开车比较疲惫,怎么觉得这茶特别香甜?
“在眼科疾病中,视网膜剥离对视力的杀伤力最大,也是临床上最棘手的眼科手术,凯轩现在的情况是再次剥离,不管复原机会大不大,一定要再动手术,我认识几个技术精良的医生,我跟凯轩讨论一下,尽快安排时间,我相信结果会有所改善。”
“我也希望如此。”她不敢期待太多,但又忍不住期待,人生时时都有难题,但无论如何,一家人同在一起,总能度过难关的。
丁俞涵从门外跑进来,一看到许崇信就停下脚步,对于这位客人她并不陌生,但她不知道要说什么。许崇信差点认不出这孩子是谁,全身玩得脏兮兮的,还打赤脚!那个原本漂亮得像洋娃娃的外甥女,何时变成了个野孩子?
许书婷替他们重新介绍彼此。“俞涵,叫舅舅。”
“舅舅。”丁俞涵乖乖听母亲的话,她的表现已经进步很多,以前在台北碰到客人时,她只会一溜烟躲到房间去。
许书婷对女儿说明:“舅舅是为了爸爸的眼睛问题,特别从台北来找我们,他会帮忙我们喔。”
听到这话,丁俞涵双眼一亮,跑出大门,很快的又回来,双手拿着一朵花和一颗石头,兴冲冲的塞到许崇信手中说:“这给你!”
“给我?”许崇信哭笑不得,他要这些小孩玩意儿做什么?
“嗯!”
“谢谢。”许崇信看了看这两样东西,忽然觉得窝心,孩子们是最天真直接的,他何曾收过这么棒的礼物?平常他工作忙,很少在家,儿子和女儿还认得他是父亲就不错。
丁凯轩从后院走进来,发现客厅有个男人,仔细辨认了一下,才点头喊道:“哥,多谢你来。”
“哇,你怎么变得这么黑?肌肉也发达了,你是在这里练什么武功?”许崇信一看到妹夫就睁大眼睛,当初那个一脸精明的名医,竟摇身一变成为猛男呢!
“只是种种菜而已。”丁凯轩笑道,打开后门给大舅子瞧瞧,许崇信立刻傻了眼,蔬菜瓜果都种得挺好,排列得整整齐齐,不愧是外科医生的手法,干净俐落。
在妹妹一家人热情的邀约下,许崇信留下来吃了午饭,都是家常菜色但很有味道,当他看到妹妹亲自下厨已经够惊讶了,吃完后又看到丁凯轩洗碗,更觉这是个他不认识的世界。
他忍不住对妹妹说:“我真下敢相信,凯轩变得这么居家,他会洗碗,你会煮饭,天底下好像没什么是不可能的。”
“那当然。”许书婷不无骄傲的回答,她和丈夫可是同心协力在守护这个家。
吃过午饭,三个大人一边泡茶,一边谈动手术的事,丁俞涵坐在旁边玩石头,眼神却不时飘向大人们,很想参与讨论、很想给点支持,但最后她还是忍不住睡着了,由她亲爱的舅舅亲手抱她上床。
下午两点丁凯轩下田去了,他们兄妹俩就到外头散散步,沿途中,许书婷给哥哥介绍一些花草树木,如数家珍,冬日虽冷,空气却更清新,视野也更辽阔。
聊着聊着,许崇信停下脚步,正色道:“书婷,对不起。”
她吓了一跳。“怎么突然这么说?”
“当初我们要求你跟凯轩离婚,一副怕你吃亏的样子,后来我自己想想,我们都太自以为是了,毕竟这是你的人生,谁也不能替你做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