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雨飘飞魂零落,煎心无着。不堪轻薄,焚花碎玉沉湖泊。」
孤灯下,沈瑶再一次展开了那张浸着泪的字条,看着只觉得胸中莫名拥堵,有些心慌意乱。从前见如星作的诗词,只是无奈,凄哀,如今却带上了悲怆、愤然的意境。他恨我吧,应该是的,如果不恨我,也会恨上天待他太过残忍——四岁习字,九岁便能出口成章,若非家道中落父母双亡,再不济也该是一方才俊。
「爷!」正在想着,贴身婢女云坷气喘吁吁的推门而入。沈瑶一眼便瞧见了她那血迹斑斑的衣袖,不由得一怔。
「已经咳血了?」沈瑶貌似平静的询问出声,心底却颇有些不忍。他没料到自己将那少年伤得如此之重——只隔空轻轻推了一掌而己,也几乎没使什么内力,居然已经开始发作了!这样的话,只吃药怕是不足以救他性命。然而,一想到要自己眼巴巴的亲自去为他疗伤,沈瑶又有些犹豫,他拉不下这个脸,毕竟如星先前才当众辱骂了他。
「爷,」云坷见他眼神飘忽。像是在烦恼什么问题,便不敢轻易出言,但有些话又不得不讲。少顷,她终于鼓起勇气说道,「爷,他不肯服药,只笑着说了一句话,就把药丸扔地上了。」
「什么!」沈瑶脸色陡然一变,「他说了些什么?」
「奴婢,奴婢记不住原话了,大约是讲:愿、愿来生得菩提时,像琉璃一般洁净无暇。」云坷见主子脸色不佳,却又不知自己究竟说错了什么,只得战战兢兢的立在一旁。
「愿我来世,得菩提时,身如琉璃,内外明澈,净无暇秽。」沈瑶背对云坷喃喃低语,脸上微微流露出少有的愧疚之色。他猜到如星说的即是这句话。那是《药师琉璃光如来本愿功德经》中的经文,十五六岁的孩子「临终」时竟然念着这样的经文——好一个冰清玉洁的聪慧少年!
如星,董如星,让我怎么舍得你就这样离开人世?
第七章
痛,胸口好痛……绞痛,不、不是,是像虫蚁的撕咬……我,我一生从没作恶,上天却为何要我死得如此痛苦?我好不甘心!如星惨淡一笑,埋头狠狠的咬住了被褥即便是死也要守住那仅剩的尊严,他不允许自己在这个时候哀号出声。
陈素立在一旁焦急的绞着双手,他知道,再这样下去连神仙也救不了那孩子了!可是,如星实在是太过倔强,怎么劝都不管用。见他再三拒绝服药,痛得冷汗淋漓,肌肤渐渐变冷,连神智都开始恍惚起来,陈先生心中实在是苦不堪言,说到底,毕竟是自己亲眼看着长大的孩子。
「帮我扶住他。」凌琰沉着的望向陈素,他已经不指望那两个早已吓得双腿发软的侍女能帮上什么忙了。
「做什么?」陈先生一边呆呆的询问,一面帮忙将如星扶坐起来。
「他现在已经神志不清了,不会反抗——我塞也要把药给他塞进去!」那个自幼习武的粗人,在说话的同时便迅速的将言语化为了行动。
看着他掰开如星的嘴,尝试将葡萄大小的药丸给硬摁进咽喉,陈素呆得连双眼都发直了——天呐,哪有这样喂药的!这么粗鲁,活人都要被弄死!
「你这样不行,」陈先生刚出言阻止,就见如星上身一颤,立刻倏地喷了一口鲜血!连药丸也随着殷红的血被吐了出来,落到地上,咕噜着向门边滚去。
深褐色的药丸裹着斑驳血液带着一路湿痕,停在了那双绣金黑靴跟前,两根细长的净白手指缓缓将它拈了起来。沈瑶平静的看了看手中这个即将融化惨不忍睹的东西,又抬头看了看蜷在床上面白如纸,不住寒颤的少年。然后,他微皱着眉将那药丸放进了嘴里。
他就这样在众目睽睽之下,迈着优雅的步伐走到床边,轻轻扶着如星,将药含在自己口中细细嚼碎了用水化开,再慢慢哺入那孩子嘴里,一面还轻轻拍击着他的背部助他顺气,如此亲昵举动,他做起来却似行云流水般温柔得体,谁人不觉有丝毫猥亵之感,就像一位济世救人的慈悲善者。
然而,见此情景在场所有旁观者心中的震撼均己无法用言语来形容!因为,沈瑶他不是济世救人的善者,向来就不是。心高气傲的他,何时为他人做过这等低三下四的事情?莫说是这样小心翼翼的喂药,就是给旁人顺手倒杯水的差事,他也是不屑做的,更别说将那地上捡起来的脏东西放进自己嘴里!
「看什么啊?」沈瑶冷眼一扫:「都找不着事干了是吧?」说罢,又抬手点了如星几处大穴,帮他护住心脉。
众人屏息不语,他们确实不知道自己该干些什么?凌琰虽然清楚接下来应该是为如星运功疗伤,可惜,他却是本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被命令「老实待在房外守着」的人。尴尬之中,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该做些什么?还是赶紧离开此处。
「你们两个取些水来为他清洗一下,收拾收拾房子,我不喜欢血腥味。陈先生,夜深了,请回吧。凌琰,你留下。若待会儿我一旦出现控制不住的情形,好有个照应。」沈瑶简明扼要的吩咐着,一脸的冷静——他决定救如星,或者说,他决定亲手收拾自己犯下的错。
「谢少主!」沈瑶话毕,凌琰立刻毫不含糊的单膝一跪。看如星的伤势,若沈瑶不肯施以援手,那可真是无药可救了,凌琰追随他多年,自然是知道他脾气的,此次沈瑶为如星做到这般地步已实属不易,凌琰却单纯以为他只是看在月娘的情分上,自然是感激涕零。
「陈素代董家已过身的二老,叩谢沈大人救命之恩,谢沈大人慈悲!」在凌琰跪下的同时,陈先生也随之拜倒在地。他这一跪,却并非单为「谢」而谢,只是藉此希望沈瑶往后不要恶待如星,希望将来他再被如星触怒之时可以想到,那只是个无父无母的可怜孩子。
「得了,不过是不想背上草菅人命的骂名而已,请起吧。」沈瑶摆了摆手,转身又轻轻嘀咕道:「两个人居然都这样,倒显得我像是个大恶人似的。我有那么可憎么?」
***
如星面无表情的平躺在床,他有两顿没进食了,尽管不远处的圆桌上时刻都布着香气四溢的饭莱,却无法引得他丝毫的注意。一个一心求死的人被救活了,而且是被自己所厌恶的人救活,他唯一想做的,只会是再死一次而已。
「你可不可以不要这么倔强?就一丁点活下去的念头都没有么?」
沈瑶坐在床边轻声叹息。早知如此,他情愿让如星再多昏迷几日,毕竟,神志不清之时他会下意识的吞咽、用药,而不是像这样大眼瞪小眼的跟自己抬杠,拿性命赌气。
「活着还能做什么?」如星缓缓看向沈瑶,灰蒙蒙的眼。没有一丝生机。父母被害,姐姐也去了,以前还指望着可以念书考功名,光耀门楣为爹娘伸冤,现在却又做了人家奴仆,唯一的活路也断了,还能为什么委曲求全?不如死了算了,省得白受侮辱。
「留得青山在……活着至少还有希望啊。」
「希望?我有么?」他冷冷一笑;「青楼女子尚可卖身求荣,也能期盼着某日有个怜香惜玉之人可为自己赎身,而我呢?您觉得,像这样半死不活的我还能有希望么?我什么都没有了!九岁那年,一个卑鄙无耻的狗官夺走我爹娘,毁了我的家,姐姐被逼无奈卖身葬父,她就只指望着我,指望我可以过得好一些。姨丈欺我打我,我都能忍,可是,姐姐也走了,你强要了我,夺去我仅剩下的唯一的自尊。我什么都没了、什么都没有!求求你不要再逼我了,行么?」如星越说越觉得心酸,慢慢转过脸去,掩面而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