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刻,垂丝君并非不觉惊艳,但更多的还是戒备。
他看着季子桑慢慢从浓雾中脱出,来至自己面前。
那一双乌黑的眼睛瞥了瞥,脸上始终没有半点表情,竟是一点都不认得垂丝君的模样。
垂丝君皱了皱眉,随即猜想应该是归尘主人利用傀儡术将季子桑复活过来,却拘了他的心神。
现在的小季无非是一个麻木不仁的木偶,由着人搓扁揉圆,自己是一点感觉都没有的。
也只有这个样子,季子桑才能乖乖地留在归尘峰上,像一只枝剪掉了羽毛的鸟。
看着这样一具木然的躯壳,垂丝君心中顿时五味杂陈。
如果说与摩诃鲤鱼的重逢带给他一丝鼓舞与希望,那么重新见到季子桑,则让他不得不感慨世事无常。回想当初与季子桑结识的辰光,也算是交游义气,着实痛快酣畅过,然而恐怕就连季子桑本人都预料不到今天的这般结局。
也正因为造化弄人,所以这归尘峰上未来的变化,又有谁能够参得透呢?
正在他感慨的同时,季子桑忽然插嘴道:「师兄正在台上等候,请跟我来。」
垂丝君轻轻「哦」了一声,他知道小季所指的师兄其实就是归尘主人。
于是马上又为常留瑟的下落而牵挂了起来。
大若台上,金绿屏风前琴声悠扬。
归尘主人依旧是亘古不变的笑模样,季子桑将垂丝君领到台上之后,便极其乖巧地走到了一旁的香炉边换上一盘香,他细长手指上的金套倒还在,只不过现今只落得个切香调粉的闲职。然而季子桑本人此刻是不知道抱怨的,他认真地捧着香木点火,好像捧着整个世界。
一边上,归尘主人听见了脚步声,自然知道是谁到了。
于是双手一按琴弦,朗声打了个招呼。
可垂丝君这时哪还有心思与他客套,便径直问道:「常留瑟呢?」
归尘主人答:「尚在峰上。」
垂丝君定了定神,进一步追问:「你说过一旦将他医好了,就送下山来的。可我在山下等了一年。」
归尘主人点头道:「我确实这样说过,而且我也没有食言。」
「你这话的意思是……」垂丝君脑海中倏然跳出一个可怖的答案:「你是说……你已经医好他了!」
归尘主人难得露出困惑的表情。「应该怎么说呢?人是救回来了,但若是送他下山,那就等于没有救他。」
垂丝君闻言,眼前蓦地一黑,竟是连最后一点希望都要被掐灭了。
他沉沉地呼吸几次,慢慢问道:「你是说……他和小季一样……」
归尘主人不无遗憾地点了点头。「毒性太强,若要将他留在阳世,便只有这个办法。」
垂丝君恍惚了一阵,怔怔然道:「这与死人又有什么分别?」
「区别在于你如何看待他。」归尘平静地回答,「在我看来生与死并没有绝对的界限。只是死人身上缺了点该有的温度,却更乖巧听话,更加可了我的心意。」
说到这里,归尘主人招了招手,季子桑便乖顺地走到他身边坐下,向后靠近他怀里。
归尘便狎呢地将手探进他的衣襟里,如一尾活蛇恣意游动,换作过去的季子桑,只怕早就要拳脚相见了。
垂丝君立在不远处,看着那一双人表面上的亲昵,忍不住感叹那曾经百般鲜活的,如今却成了一具不知喜怒哀乐的行尸走肉,任人玩弄摆布。即便是心中对季子桑怀有怨恨,他也还是觉得这种手段过于残忍,更不用说将它用到常留瑟的身上。
傀儡术毕竟不是真正起死回生的法术,一想到今后就算再怎么努力补偿、温柔对待,常留瑟是感觉不到了,垂丝君心中就会着实升起一股惘然无力的感觉。
「究竟空余一具形骸在世,又能有什么感觉?」归尘笑:「你以为常留君不明白这个道理么?在山上急救时,他回光返照的最后一句话,就是拜托我将他做成傀儡,为的也不过是让你存个念想。」
说到这里他突然叹道:「能有人痴心至此,你也不枉此生了。」
垂丝君闻言,一个人仿佛从当中被劈成两半,霎时只觉钻心疼痛与手脚的冰凉。
常留瑟临终时还如此念念不忘,这一番绵密而凄楚的心思,此时此刻仿佛一点点在眼前的呈现出来。
这一刻,垂丝君恨不得那日能跟着雪枭一起回到峰顶上。
哪怕还是要面对惨烈的离别,但是至少,也不能让常留瑟一个人孤零零地上路,更不用忍受这一年的煎熬。
从最初见面时的互相利用,到天长日久的默契欣赏,以及最后身心的沦陷,不知不觉中在心烙下深刻痕迹的人,如今居然——说走就走了。
他爱的财宝一样都不能带走,好吃好玩的也没能完全享受,就连自己也从没有真正地将他当作爱人来对待……这样想着,垂丝君愈发觉得自己亏欠了小常许多,胸中满怀了叹息,却又被太浓重的悲伤拥堵在了喉间,半天只有破碎的单音,却没能说出半个字来,而看他一双充血的眼睛,又好像随时会爆发一番长啸。
见他情绪几近失控,归尘主人不露痕迹地引导道:「事已至此,现在就看你的一句话,若是还要认那个契弟,我可以将他留在山顶上,等你每个冬天来看他。若是你决定放弃,我也只能将他与其他的尸体一般处置……」
他话音未落,垂丝君便追问:「人在哪里?」
归尘主人答:「大若台后面的尸罐林。」
话音未落,垂丝君便着急要转身去找,而归尘主人又不紧不慢地补充道:「你就这样去了,他是不会理你的。傀儡只对特定的密语产生反应,你不说那一句话,小常是看不到你的。」
垂丝君立刻停了脚步,心中虽然气苦,但还是无奈地问道;「是……什么话?」
归尘似乎是不想让季子桑听见,故意起身与垂丝君附耳轻声说了,男人脸上顿时浮现出尴尬而狐疑的复杂神情。
「怎么会是这种话?」他问道。
归尘颇为促狭地笑道:「也只有这种话,才不会有别人愿意说,所以不必担心有人猜得出来,这样才安全。」
道理还是歪理,垂丝君没有仔细分辨,他本能地觉得古怪。
虽然归尘的脾气乖僻,但在这般之中,忽然说出这样一句话来,依旧是突兀而诡异的。
或者,这其中另有什么原因。
他正在寻思,归尘主人也似乎读懂了他的想法,便又追加了一句:「其实这句话,也是常留瑟生前最希望听到的。」
垂丝君原本还是有些顾虑的,然而一听到这最后半句,却又像得了圣旨,只点头做完告辞,便大步流星地走下大若台。
「你说……接下去会发生什么?」归尘主人听着远去的脚步声,红眸含笑,轻轻捻着季子桑的下颌问道。
而小季依旧一动不动,只有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远去的背影。
虽然对于自己的傀儡无比自信,但归尘主人还是一手揽了他的细腰,贴近他耳边喃喃:「子桑,这世上没人再来疼爱你,自由与爱情之间,你也从来没得选择。只有我肯收留你,只有我愿爱你,所以……你永远是我的师弟,我一个人的。」
被他搂在怀里的季子桑原本是安分地垂着头的,直到听见了隐含在话里的密语,顿时有了些动作,他仰起头来,笨拙地吻上了归尘似笑非笑的嘴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