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具人来到常留瑟面前站定,又将手探入怀中,摸索出一个绿幽幽的东西摊在手心里。原是玲珑剔透的一个玉石骷髅。
常留瑟垂着眼帘看了,轻叹一口气,也从怀中取出了那一模一样的东西来。
面具人看见这一对骷髅,满意地点了头,伸手就要来拉住常留瑟的手,小常下意识里就要闪躲,这时林间一阵冷风吹过,他本就紧张,加之一路颠沛、旧伤未愈,整个人摇晃几下竟就要软倒。
所幸面具人眼疾手快,一把将他捞进怀中,又脱下自己的外袍替他披上。
常留瑟对这一连串突然的举动既惊又骇,于是在假面人怀中挣扎起来。
然而透过破烂单薄的衣裳,他又感觉得到这个人的体温正暖暖地传来。
假面人将他紧紧地束在怀里,不让他轻举妄动,如此专横,却又显出另类的体贴。
这是常留瑟这些天来头一次觉得暖热,浑身也因此而放松了。
假面人就势拈起了常留瑟的下颌。
常留瑟顾着他的意图,抬眼仔细去看那张面具,两枚琥珀色的瞳仁由骷髅森然的眼眶中望出来,别有一番妖魅的意味。
不知不觉,常留瑟觉得身体不由自主地动了起来,他竟闭上了双眼,主动在那露出的双唇上印了一吻。
面具人也环住了常留瑟的后腰,好似久见的情侣。
一吻已毕,常留瑟恍惚道:「……救命恩人尸陀林主。」
面具人笑了笑,嘴角勾起一个殷红的弧度,露出两排白森森的牙齿,同时默然伸手,在常留瑟的后颈上劈了一记。
***
常留瑟再度睁眼的时候,发觉自己身在佛头山昔日明妃专用的石室里。
头顶上是西域风情的青色水晶帷幔,身下是宝蓝漳绒,空气中弥漫着沉檀的芳香,倒当真不输了陆青侯的那间小屋。
常留瑟慢慢起身低头,这才发觉已被换了一袭玉色面料,异族风情的华丽长袍。
左右开叉直到腿根,内里却连亵裤都未穿,如此一来露出精瘦苍白的修长双腿。
他颇有些尴尬地立刻起身遮掩。
周围很安静,他以为屋子里没有人,将头稍偏了一些,却见尸陀林主安静地坐在帘外,正放下手里刚刚点燃的一只熏炉。
常留瑟停了动作,与尸陀林主隔帘相望。
他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对于这个曾经救过自己,却又是垂丝君与归尘主人竭力想要除去的人。
于是他很有些茫然地坐在床上,尴尬地数着面前的珠帘。
而帘外的男人,则在沉默了半晌之后起身要走,而这时候,常留瑟却又主动抓住了他的衣角。
被他拉住的尸陀林主也停下了脚步,那几乎被面具完全掩盖了的脸上,再度露出了然与掌握的笑容。
***
将劳损的身子将养了几天,常留瑟逐渐恢复了精神,又开始在尸陀林里走动。
大概是因为尸陀林主的铁血手腕,又或许是弱肉强食乃全体教众都信奉的法则,对于常留瑟这个新进的「明妃」大家倒也颇为尊重,林主找了个年轻的教徒来侍候,常留瑟也正是从这位名叫『小无』的少年口中得知,尸陀林主已向武林公布了新的明妃人选。
常留瑟哑然失笑,躺在床上望着西域风情的水晶,心却沿着水路回到了遥远的中原。
一直以来,垂丝君都非常重视收集关于尸陀林主的消息,这次的事恐怕也不会遗漏,那么他此刻又会作何感想?常留瑟无力去猜。
或许对于垂丝君来说,自己就是一条忘恩负义的恶狗,只会让人觉得愤怒与厌恶;至于还有没有其他的情感,光是想起来常留瑟就觉得疲惫。
尸陀林主将他迎接到尸陀林之后几乎没有再来找过他,依照小芜的说法,教主从不经常出现在尸陀林,偶尔几次回归,也都主要是为了寻找明妃进行双修。
双修诚乃和合之功,却并非如常留瑟所想的那般暧昧,其实不过是每隔一段时日进行的运功换气。
归尘主人也曾经提起,从前他与尸陀林主二人双修,彼此间的内力可以互相贯通,然后各取所需,重新洗牌形成两股纯阴或者纯阳的内力。
这虽然不是修行之中必需的环节,然而着想要让武学精进,尸陀林主就必须找人双修,而那个人,还必须满足一些苛刻的条件。
比如前任明妃,就是尸陀林主在江湖上遴选出的翘楚。
即便如此,据小芜说那女人也是承受不了林主强大的内力面成为了后来那种半人半尸的状态。这次换了常留瑟,还不知道会有什么样的结果。
事实上,尸陀林主已经为了此事来找过常留瑟,抛给他一张羊皮纸卷,上了一套内功的吐纳方法。
小常明白这就是尸陀林主将来要与他双修的套路,于是依样粗略运行了一个周天,最后竟有些似曾相识的感觉,他静静思索,原来竟是与垂丝君传授与自己的内功基础有相似之处。
他再仔细回溯,垂丝君倒也提起过他的师父冷盗阳,曾去西域盗取过武学,其中或许也夹带这种双修之术,却被拿来做了普通的心法。
常留瑟笑了。
即便是朗朗神州也有它渺小的时刻,或许自己很快就能再度遇见垂丝君,很快。
***
自从那天夜里常留瑟离开之后,山宅便再没脱离过阴郁的气氛。
一片狼藉,垂丝君只命人将没有损毁的器物转移到别的屋子去,而剩下的焦炭烂木本身就成为了一块墓碑,纪念着那曾经发生的事件。
与火后的遗留物同样存放起来的,还有常留瑟的东西,衣服鞋袜、收集的宝贝。这些他来不及带走的,垂丝君都命人仔细地收拾起来,转移出自己的视线。
他终于明白了:怀念,不如不念。
清明节的时候,垂丝君下了一趟山,买了对上等的棺木替陆青侯夫妇收敛。
下葬当天落着绵绵细雨,鲜红如血的杜鹃花丛中,棺木由着八名劳力一路抬上半山腰的墓穴。
垂丝君跟在棺木后面走,山路陡峭而且泥泞,揣在锦囊里的几块冰精残片,莫名奇妙地从袋子里跳到地上。
如此重覆几次竟像有生命一般,又像是篓子里的鱼在挣扎。
他原本还是想把这些残片放进棺木中,然而最后关头还是选择了放弃。
回到山宅,他找了个锦盒将这些碎片收藏起来,埋进常留瑟的衣服里。
今年的山宅异常清冷,即便是入了季春也寒衣森然。
白天走动着尚不觉得,但是到了晚上,就连床褥与枕都是冰凉的,躺在床上数个时辰都暖不过来,于是第二天垂丝君依旧在冰冷中醒来。
终究少了一半的温暖。
垂丝君慢慢意识到没有常留瑟在身边,自己永远走不出冬日。
就连找尸陀林主报仇的事也一下子变得非常遥远。
一连多少天,他都将自己闭锁在书房中,办完陆青侯的丧事之后,他便余出大把的时间。再不需要雕琢龙凤双棺,也没有心情去接单放生,于是日子破天荒空白起来。
在这空白的日子里,他经常会想起常留瑟,没有钱财没有依靠,小常此刻正在何处?身上的伤好了几分?他一直不安着,却又放不下脸来主动寻找。
似乎认定了常留瑟应该还会主动回到自己身边。
大不了到时候对他好一点,也不再提陆青侯的事,与他平平稳稳地过下去。
直到这天,有人在宅外敲门。
垂丝君以为是常留瑟灰溜溜地回来了,心中一阵悸动,连忙着了人去开门,而自己还是绷着脸在正厅里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