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当然不是。」
季子桑笑得促狭,「似乎是叫你去继任明妃的位置。」
常留瑟顿时惊得说不出话来,又听季子桑压低了嗓门说道:「尸陀林的规矩,听说一直是能者居之,明妃既然是你杀的,顶替她位置的人也就非你莫属。这在尸陀林可是天经地义的事。」
常留瑟怒极反笑,「我看那尸陀林主脑子是有毛病了,我一个大男人,如何做他的明妃?」
灶上汤头滚了一次,季子桑揭开盖子舀去浮沫上面冷笑道:「用你和垂丝君燕好的本事啊。」
常留瑟顿时飞红了脸,干咳两声便将话题扯开,「说起那尸陀林主还真是十足奇怪,回山之后我也翻看了一些密宗的典籍,却从没听说过尸陀林主还有明妃的说法。因为那尸陀林主本来就是双生神,由代表了阴阳的男女骷髅共同组成,现在多了个明妃,难道算是小妾不成?」
小季嗤道:「那观世音不也曾经蓄着小髭?到了中原却成了个贵妇的横样。尸陀林主两人交一人又有什么好奇怪的?」
常留瑟觉得有些道理,而转移话题的目标既已达到,便也不再去深究。
两人又胡乱聊了些有的没的,不觉挨过了一个时辰。
灶上汤头滚了几次,便由小季盛到盅里,二人前后往殷朱离临时歇脚的院落走去。
殷朱离的院落处在山宅深处,外头被柳树密匝匝地环抱了一圈。入了春季,招展的垂枝上多少绽了些暗绿的芽苞,远看倒也有些生气。
院门虚掩着,看不出里面的景色。常留瑟正要推门,伸出去的手却被小季轻轻撞开了。
与此同时,门里传来轻轻幽幽的对话声。
殷朱离坐在轮椅上,背靠一株光秃秃的桃树。
摩诃和尚立在右边,垂眼望着他额上裹着的白布,轻声问道:「伤势如何?」
「不妨事。」
殷朱离绕开他的目光,摇头说道:「已经叫人作了包扎。」
摩诃和尚犹不放心道:「不要留下疤痕才好。」
殷朱离随口答:「当年被人咬得浑身都是疤痕,再多这一道也是无关痛痒。」
和尚听他提起过去,又立刻变得默然。
如此面对面地无语了一阵子,殷朱离叹道:「你还在为过去之事耿耿于怀。」
摩诃和尚轻叹:「大错已经铸成,介怀无用。我发愿渡化百人以冼脱罪孽,待百人之数满足,过去的是非即将与未来的我无关。」
「与你无关?」殷朱离仿佛听见了一个天大的笑话,他抬头,脸色比额上的那块白布更难看。
「过去的是非与你无关,却与我有关!你因为救我而背下的业债,我自然有义务替你承担。」
摩诃闻言,讷讷回头道:「我从未想过要你承担,你又是何苦?」
殷朱离笑得难看:「我不管你的想法,只求无愧于心。」
摩诃和尚叹息道:「你为了求一个问心无愧,却要叫我现在整天面对着你,进退维谷,如坠阿鼻。」
「阿鼻地狱……」殷朱离一腔热血轰地冲上脑门。
「这是你的心里话么?」他颤声提问,「你竟然厌恶我到了这种地步?」
摩诃和尚心中一痛,忙分辩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说与你的这种关系,退也退不开,进……也进不了,着实令人困扰。」
然而殷朱离已经不听他解释。
门外小季小常二人听出了僵局,于是推门而入。
「殷公子可在?我们特来探望。」
「阿弥陀佛,又是你们!」摩诃和尚本想追着鲤鱼继续解释,然而见到这两个魔星,立刻改变主意转身告辞,留下殷朱离一人生在林翳阴暗之处,冷淡地问道:「不知二位有何贵干?」
小季将炖品放在石桌上,一边添油加醋地介绍里面的药物以及功用。
殷朱离极有耐心地听完,却婉拒道:「二位心意殷朱离领了。然而鲤鱼平素不茹荤腥,这份炖品只怕是无福消受。」
季子桑听了嘿嘿笑道:「这倒无妨,其实我也只是想要借着这碗汤的由头,来探望一下殷公子。」
殷朱离皮笑肉不笑:「我与季公子萍水相逢,何劳费心?」
季子桑摆了摆手,笑道:「哪里没有关系,只要是美的人事,我小季就会特别看在眼里。殷公子清格出尘,实在让我喜欢得紧。」
说到这里,边上常留瑟苦笑一下,看着小季的花痴之症发作。
殷朱离听了这赤裸裸的溢美,非但不见开心,眉心的川字倒更深刻了几分。
他道:「季公子抬爱,只可惜我殷朱离一介修道之人,对于世俗的七情六欲并无体认,只怕终究要让公子失望了。」
季子桑似乎就是在等他这一句话,立刻笑咪咪地回道:「殷兄非是无情,而是未敢于用情。」
「你这话我不明白。」殷朱离打断他,「季公子不妨说得直白些,拐弯抹角也未必达得到你要的效果。」
说到这里,他更别有深意地上下打量着季子桑,那神情冷填中带着不易觉察的鄙夷,与当初他为常留瑟相面时一模一样。
季子桑显然也不喜欢被这般打量,于是同样回瞪着鲤鱼。
他的眸子有一种形容不出的魔力,似乎能摄出别人的心神。没过多久,殷朱离便颇不自在地别开脸去。
明白这样发展下去,殷季二人势必发生冲突,常留瑟原本想要作些斡旋,然而殷朱离那种轻视的眼神,又让他有万般不悦,反倒更想要煽风点火,引出一场好斗来杀杀鲤鱼的傲气,小常于是插嘴道:「小季你刚才的话我也不明白,这里都是自己人,倒不妨说得明白些。」
季子桑转过头来深深望了他一眼,答道:「我以为你总该是知道的,怎么也要我来挑明!难道是怕殷兄听不明白么?」
这话俐落地戳穿了小常的用意,殷朱离同时也狠狠看了他一眼。
常留瑟顿时懊悔起来:面前这两人均非易与之辈,又如何看不清楚自己这点伎俩,看来接下去还是不要轻举妄动为妙。
季子桑本来就该是无聊前来找事的,自然也不会就此作罢,果然过不了多久,季子桑开口道,「其实说出来也无妨,我以为殷大哥并非无情,而是不敢正视这份感情,因为你爱的人……他没有头发。」
殷朱离顿时沉下脸来,喝道:「这话的意思,难道你们要把我与那和尚凑做一堆?」
季子桑故作纯良地笑道,「这可不是我说的,你以为呢?」
殷朱离知道自己着了他的道儿,只恨恨瞪了他一眼,没有答话。
小季又不紧不慢地劝慰道:「佛道一家,可不正好?大师对你的心意、你对大师的感情,自有我们这些局外人看得通透。我骗他你受了伤,只拿了些鱼鳞,他就不远千里的赶来,你为了找到他,不惜干金修造庙宇。这个世界上自称深情之人,又有几个能够做到……」
「你住口!」话还设说完,殷朱离便怒形于色,竟卷了那碗滚烫的汤水向季子桑拨来,地面上的积雪遇到急热,嗤嗤地散出一阵白色烟气。
「哟——怎么说翻脸就翻脸了?」季子桑闪身跳到一旁的青石板上,双手交抱在胸前,皮笑道,「被我说到了痛处不是?这该不该算是要杀人灭口呢?」
「对你我从无交好之心。」殷朱离抓在轮椅上的五指发青,关节处则白得透明,说话声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
「造谣生事,与你来说有什么好处?我本以为常留瑟的面相已是不善,却没料到还有你这么个兴风作浪的玩意儿。搬弄是非这等小人之为,简直叫人不齿!」这话说得刻薄,饶是修养之人亦会面露不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