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是顶了牛角尖,非要想个透彻不可。
然而事实上,他却不是个凡事都能看得通透的主儿,等到衣服卸完了之后,整个人就好像在沸水里煮了似的活鱼,扑腾起来。
***
时间很快又过了七八日,事事都回归了正轨。
常留瑟例行习武的同时,每隔一日便下山护送殷朱离往来于城谷间。
如此以往,两人的关系便宽动不少,而元宵也近在眼前了。
当日正午饭后,常留瑟抱了剑坐在亭里出神,忽然一道绿光扑闪到他面前。
小常忙歪了肩膀叫小鸟停过来,一边取下它腿上的信笺,是说季子桑已带着摩诃和尚来到附近。
今日正应该是殷朱离回谷的日子,只要经过安排,顺利见面不成问题。
倒是垂丝君那里,又该如何解释自己的先斩后奏?既然已是迟了,那便干脆来个船到桥头自然直,一切权到晚上再说。
申时末,常留瑟从山宅出去,城里街上已架起左右两排竹竿,系了彩绸,挑着各式各样未亮的灯笼。
他一直穿过城,来到东向城门口,天色这时开始晦暗。
他系了马匹,团手立在冷风里,一直等到守门的高呼了两遍「关城门了!」这才隐约看见远处驿道上行来风尘仆仆的两个人影。
殷朱离坐在藩篱边的一株梧桐树下,头顶光秃秃挂了一片棕褐色的刺果——如他现在的心情。
常留瑟骑着马缓缓过桥而来。
「今天怎么来得晚了?」殷朱离不客气地问道,看着小常将马匹牵进藩篱,又拿来一条毯子搭到他腿上。
常留瑟笑道:「城里正布署灯会,走街的人也多,于是就迟了点。」
城并不大,即便是摩肩继踵的程度下,横穿也不需要半个时辰。
殷朱离想见这其中该有猫腻,却也懒得与常留瑟计较,只吩咐道:「我们走罢。」
常留瑟应了声,绕到后头推动轮椅。
二人过了桥,朝城里走去。
虽然已过立春,酉时中的天却还是沉着墨染。
小城街道上各色花灯齐亮,共同跃动出新年热烈的光景来。
常留瑟推着殷朱离走过最热闹的街道,小心避开人潮。
垂丝君嘱咐他带殷朱离回山宅过节,然而若要谈论元宵的气氛,又如何比得上眼前这条五光十色的长街!
「殷大哥,我做主,咱们不要这么急着回去。」常留瑟从后面探头说道,「山上冷清得紧,先在这里凑个热闹可好?」
殷朱离嘲笑他的孩子气,再看满头灯花,却也多少衬出了些山里的寂寥,于是与他约法三章道:「你且去玩,但是猜出十个灯谜就要随我回去。」
常留瑟痛快地应了,边推着殷朱离到竹架下面,专寻那些别人解不出的灯虎来猜。
殷朱离坐在轮椅上,猜不着灯谜,抬眼尽是行人的前胸后背,少时就觉得无聊,兀自推了轮椅到暗处,静静看着大家嬉闹,却也觉得平和而温暖。
回想起自己水府的冰冷,心里又不自觉地期盼起了某个人的到来。
他只是感叹了一会几,回神过来哪里还见常留瑟的人影?殷朱离左右张望了一阵,又抬头看见月上半天。
他不准备寻找或者等待,很干脆地推着轮椅朝城门而去。
长街的尽头,灯火立刻暗淡落去,四下里只挂着五、六盏寻常灯笼。几个走墙的妇女边走边叨念着祈福的语句,地上剩一地爆竹的红纸,空气中残留着火硝的气息。
殷朱离摇着轮椅,在一地春节的碎屑上行走,约莫行了二十丈的距离,隐约看见前面有一个身影,匆匆忙忙像是在寻找着谁。
周围不甚明亮,殷朱离的双眼却在瞬间被一身破旧的袈裟刺痛。
「摩诃——」他试探着叫这个名字,声音不大,但周围很静。
他看见那袈裟停住脚步,回望,却又突然回过身去,竟想要跑开,且几步就逃进了阴影中。
坐在轮椅上来不及追赶,殷朱离只能大喊一声:「和——尚——站住!」
那高大的背影抖了抖,但确实停住了脚步。
常留瑟看着殷朱离走出长街,季子桑也已将摩诃和尚留在了城门附近。
剩下的见面便只能听凭自然。
「我不明白,你让他们两个见面,对你究竟有什么好处?」小季立在角落,手心里抓着一粒牛胶糖,他咯咯笑着剥了糯米纸儿,用指刀切了一半塞到小常嘴里。
常留瑟伸舌卷了软糖,困惑地回答:「最初是想看他们的好戏,可是越到后来,就越不明白自己想要做什么。」
小季不紧不慢地说道;「你想不明白,我倒是能够替你想明白呢。」
常留瑟笑道:「你倒是帮我解释看看。」
小季道:「我说你就是心软,吃苦不记苦。别人损你那么多,你转身就忘了,反而倒替人家做起媒来。」
常留瑟反驳道:「我已经叫他被那些混混欺负了。算起来倒也该扯平了。」
季子桑嗤笑:「别在我面前装大度了,要我说这笔帐还直没完。你想,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恨,那殷朱离为什么凭空就认定你是一个歹人?」
「面相啊!」常留瑟答得毫无犹豫,却被小季狠狠拍了一下脑袋,嘲笑道:「你还真信?明摆着是殷朱离看上了垂丝君,这才有意无意地要中伤你。」
常留瑟惊道:「怎么可能,那和尚是来做什么的?」
季子桑冷笑道:「对啊,你把人家大老远地拐来是要做什么,说不定和尚道士只是寻常的朋友,你倒是玩起了拉郎配来。」
常留瑟道:「你才是胡说,殷这里对垂丝君明明没有那种意思!他对那和尚的态度你是没看见……」
小季见他有些急了,又安抚道:「你且别急,这事也许是我看走眼了。或者那殷朱离是两边都看得顺眼也未可知。」
常留瑟听了,愈发觉得荒诞:「还有人能同时爱上几个人的?」
「当然有啊。」季子桑指了指自己道,「我不就是?」他扳着指头数道,「你、垂丝君、归尘主人……」
常留瑟连忙捂了他的嘴,低声道:「小声点儿罢,也不怕被他们发现。」说着,又探头出去看和尚道士的动静。
小季嘻嘻笑着只顾玩小常鬓旁的一缕长发,好像刚才说的只是玩笑话。
那和尚似乎是被殷朱离缠住了,二人依旧在原地絮叨些什么。
常留瑟听不清,于是依旧回来与小季说话,无非是交待一些最近发生的琐事,却刻意隐去了自己与垂丝君表露心迹的那一节,末了还长叹一口气,说道:「我还不知道怎么把和尚的事告诉给垂丝君呢。」
「这事好办!」季子桑爽快道,「摩诃和尚过来的事,尽管推到我身上,就说是我从你这里听说了和尚的事,擅自找了人带来。」
常留瑟点头应了,又勾起另一桩疑问来:「你究竟是如何把和尚带到这里来的?总不是直说了要带他来看老情人吧?」
季子桑但笑不语,伸手到荷包里摸了两片大大的红色鱼鳞来。
常留瑟立刻咂舌道:「你这样,估计要把和尚吓坏了吧?」
小季刚要回话,不远处和尚道士的说话声突然止了,随即有车辙声缓缓朝这边过来。
季常二人忙要躲进暗处,却听和尚的声音拐了弯地过来:「二位施主,时辰不早,也请现身罢。」
说着,摩诃推着轮椅便出现在了二人面前。
「摩诃大师。」
常留瑟与那和尚素来不合,这次见面却不得不好声好气,幸有小季体贴地档在前面,多少减轻了几分尷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