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再用剑尖一挑,失物便轻松复还手中。
垂丝君拿了水囊,怔怔地碰了碰胸口。
为何还痛?他闭眼,眼前突然有了画面:毒烟缭绕的洞中之洞里,常留瑟孤独立在陆青侯站过的穴洞里。
精致的脸上再不见笑容,如初遇时那样,鬼似的苍白。
***
常留瑟盲了眼,只感觉来人同样坐到床上,伸手捉了他的脸,将一粒粗大的药丸塞进他嘴里,常留瑟只道那是毒药,挣扎抗拒,药丸滑出嘴角,落回那人手心。
他本以为药丸会被再次塞进来,却听见一阵咬合的「嗑啦」声,尔后竟换作温润的唇齿贴上了嘴角,要撬开他的嘴唇。
常留瑟大惊,下颌立刻被制,强迫着打开了双唇。
那药丸的碎片便与湿润的舌尖一同闯入他口中。
那人逼迫着他将药丸吞下,方才把手放开,转身不知去做些什么。
常留瑟在床上喘息了会儿,渐渐竟发觉呼吸平复了,只是眼睛还看不见,浑身依旧使不出气力。
这时候,脚步声又来了。
目不能视,常留瑟感觉被人扶起半身,靠到软垫上,右臂下撑了类似竹夫人的对象。
那人将他的上衣褪下,露出右肩,又拿了灯烛检视一番。
常留瑟听见薄刃摩擦的声音,顿时慌张到了极点。
那人拍了拍他的手臂,在他手心塞入一块布巾,同时低声道:「放松。」
那声音低沉而古怪,似是透过面具传来。
话音刚落,常留瑟右肩一阵剧痛,竟是伤口处被滚烫的刀刃楔入,生生撕下一层肉来。
剔肉疗毒,本应让伤者服下镇痛药汁。
常留瑟痛得抽搐,下唇咬出血痕,面上渐显了灰败。
然而那细刃依旧慢条斯理地游走,将已成暗色的伤口一点点削掉。
漫长的折磨结束之后,常留瑟倒回床上,浑身淋沥的冷汗,伤口被洒了颗粒粗大的药物,紧紧地扎了起来。
尔后那个人坐到床边,用嘴哺了几口温酒逼着常留瑟吞下。
约过了一炷香左右,常留瑟自觉呼吸平复,眼前亦能隐约感知光亮,只是尚催动不了内息,四肢也仅是无用的摆设。
「尸陀林主……」他试探着开口,「阁下可是尸陀林主?」那人没有回答,却塞了个沉甸甸的物什到他手心。
常留瑟慢慢着手指摸了一翻,才觉出那是枚核桃大小的金质骷髅。
正觉得诡异,眼前的白翳又散去了些,显出外界的隐约轮廓。
常留瑟自然往那人身上看去,却感觉身体被人从床上抬了起来,越来越冷,竟是向洞外而去。
月下梢头。
垂丝君逆行而回,一直未见常留瑟的影踪,林中亦没有打斗的痕迹。
可见小常尚滞留在坛内,若果真如此,又不知遭逢了什么变故。
男人从未质疑过自己的决断,此刻却一路忐忑。若能重新选择,他会让小常带着青侯先行。
当初一心只想着怀中的尸体,又何曾顾及过身边的常留瑟分毫?就连离开时的那一声知会,用的也是不容置疑的生硬口吻。
自负而粗鲁的,怕是已伤到了小常。
小常那看似光鲜的外壳里,心却是软的,偏又故作坚强的模样。
垂丝君正怏怏地想着,眼前突然一亮。
常留瑟躺在佛头山脚的岩石上,远远看不出动静。
又奔近几步,却见小常一点点顺着岩坡滑动,下脚处便是燃了香烛的避火堆。
垂丝君慌忙飞身过去打横接稳了,足尘一点,抱着小常而归。
常留瑟迷迷糊糊被人抱在怀里,睁眼时正见一轮满月,身上竟也暖热起来。
左右动了动脑袋,正对上一双沉默的凤眼。
「醒了?」垂丝君出声询问。
常留瑟被这里带的温柔迷惑了片刻,不自觉漾了个微笑在脸上,心中却还是有些寒冷,想是冻得久了,乍时无法复苏。
「冷么?」垂丝君放缓脚步,「就要到了。」
说话间,停着陆青侯遗体的山洞已在眼前。
垂丝君将常留瑟放在洞口,又生了堆火,这才看到小常衣上淋漓的殷红。
「我没料到你会失手……」他望着那片红,突然有些懊恼,正伸手想要检视,却被常留瑟躲了开去。
「只是小伤,随便抹点药便没事。」
小常垂着眼帘,发觉口中尚残留了些微的酒气,于是央求道:「只想喝水……」
垂丝君不疑有他,转身出洞寻找水源,常留瑟忙揭了肩上的布条,埋进厚厚的枯叶底下,又忍痛抹掉了伤口上的药粉,方才略喘了口气,打量起四周的动静。
这是白日间曾歇过脚的山洞。山洞里铺了层鲜绿的蕉叶,上面隐约有人躺着,兜头铺了几张大叶,严实盖住了浑身,其下却露出一截青灰的儒衫。
常留瑟猜到这是陆青侯的尸首,左右犹豫了片刻,还是将身子探了过去。
他猜想这该是一位清秀脱俗的美人。
然而蕉叶微移,冲眼却是诡异的褐黄。
常留瑟蹙眉,半天方才看出那原来是片额角。
手上又慢慢地揭开,看见褐黄受延,直罩了半个面颊,枯萎皱缩,倒像个风干的老橘皮。
心中大骇,忙将另半边也揭开看了,倒是再正常不过的肤色。
想是离了毒气的保护,又尚未有药汁灌入,尸体便起了腐败。
常留瑟方才想到没了自己的帮助,陆青侯的尸首最终也将化为尘土,垂丝君怕就是为了这个,才折返头山,将他抱回来的吧?他心中气苦,伸手遮了那褐黄的半脸,眼前忽然有了位年近不惑的文雅儒士。
谈不上惊艳或者俊朗,却是温文的书卷之香,叫人看了生不起抵触、加害之心。
就是这样一个人,夺去了垂丝君的心神。
十年、二十年甚至更多。
君子如水,温和风雅,常留瑟痴痴地看着,自己怕是永远得不到这份从容。
整天被人追求的,又怎会明白追在别人身后的痛苦?装疯卖傻也好,机关算尽也罢,不都是为了填补两人之间那原本鸿若云泥的距离?然而就连这点苦心却也是错的,正像剖了一腔的血肉喂了只兔子,豁了性命出去,倒还不如一根萝卜更得欢心。
常留瑟为了自己荒唐的比喻而低头苦笑,垂丝君已取水归来。
他见了蕉叶间的那张脸,眼皮猛地跳突。
青侯的身体,终是未能不腐。
他心中微痛,却依旧仔细地将水喂了常留瑟喝下。
未料到小常刚啜了几口,便将水囊放下,平静地说道:「现在可以赶路了。」
垂丝君也想尽早走出树林,为陆青侯的遗体防腐。然而见常留瑟如此主动,心里反而犹豫起来。
呆立了会儿,还是取了药膏坐回到常留瑟身边。
「先治了你的伤口再说。」
他让常留瑟靠在自己身上,伸手褪下沾血的衣袍,昏黄跳动的簧火下,伤口呈现出淡淡粉红色,分明是遭人以刀削而成,而外袍上却没有同样的破口。
垂丝君用药膏抹了伤口,一边轻描淡写地问,「怎么弄的?」
常留瑟答道:「那个明妃用的是钩爪,我被她伤了,害怕中毒,自己用剑剐了点肉下来。」
垂丝君听了,立刻询问他身体可有特殊不适,确认无恙才用布巾扎了伤口,又上上下下检查了一遍,脱下大氅罩在常留瑟身上。
尔后男人转身出洞,也不知怎么擒了只山鸡回来,侍弄好了架在火上烤得滋润,整只交与了常留瑟。
其后二人默然无语,又休息了小半个时辰,方决定启程,由垂丝君背了陆青侯,而常留瑟走在他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