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这时,有一帮人似乎对于有人独霸半山亭的行为很不满意,跟两个护卫吵了起来,那两个护卫这时已经看到凌闲云过来,怕闹起来惊扰到他,赶紧出示凌府的腰牌,那帮人中显然有人认得凌府腰牌,悻悻地往回走,跟凌闲云正好擦肩而过,走没多远,其中一人突然转咦一声,回过头来又看了凌闲云几眼,似乎认出了他。
凌闲云此时一心想到桃雁君身边去,哪里注意到周围,那人明显犹豫了些会儿,好象觉得现在不是打扰凌闲云的时候,才转身走了。
“雁君……”上了半山亭,凌闲云一眼就看到沐浴在夕阳残辉下的桃雁君,浅黄色的绸衣被映成了金红色,发梢及半边脸孔都闪耀着光辉。
“闲云……”桃雁君侧过脸,对着凌闲云微微一笑。
笑如春风,满山桃开,世间美景,莫过于此。闭了闭眼,眨去满目的眩晕,凌闲云走了过去,坐定。
“真美……”无意识地低喃。
桃雁君听到了,手指轻轻摩搓着下巴,挑起眉故意问道:“我……还是夕阳?”
凌闲云失笑:“自然是夕阳……”说到这里语声一顿,像是想起什么,呵呵笑了起来。
“笑什么?”桃雁君眼见凌闲云的笑眼里透着一抹孩子气,不由奇问。
“小时候,爹和娘总不肯让我看夕阳,只因我身体弱,别家孩子在外面玩的时候,只能趴在窗边看着外面的花草打发时间,看着看着,太阳便往西边落,有一回我从书上看到日暮西山这个词,便对着夕阳念,反反复覆念了几十遍,还拿笔写,写了足足上百遍,爹娘看到了,吓得要死,觉得这个词大不吉利,怕我真的像将坠的夕阳一般,一命呜呼了,从此就不准我写这四个字,也不许我趴在窗边看夕阳。”
说着,凌闲云仿佛又看到了当年爹和娘紧张兮兮的样子,不禁弯起了唇角,其实当年他不过是想把这四个字练好,写得好看些而已。
“令尊令堂为了你的身体,怕是费尽了心血吧。”桃雁君望着夕阳,想象着凌闲云所说的情景,仿佛能见着弥漫在空气中的温馨。
“是啊,所以我在喝药的时候,总是告诉自己,为了爹娘,为了不让他们白发人送黑发人,我一定要把这么苦的药都喝完,一定要活得好好的……”说到这里,凌闲云咂了咂舌,苦起了脸道,“到现在我都觉得嘴里是苦的,天知道,我最怕苦了。”
“呵呵,这么怕苦,那令尊令堂为了让喝药,定是挖空了脑袋。”
凌闲云摇头道:“雁君这可看低我了,我可是孝顺的人,才不让爹娘为我忧上加忧,我这个身体已经让他们费了无数心神,怎么能为喝药的事再让他们烦心。”
“父母慈爱,人子孝顺……”桃雁君低喃着,竟有片刻的失神。
“雁君……雁君?”发觉桃雁君的失神,凌闲云连叫了几声,“雁君,你怎么了?”
桃雁君倏地回神,望着凌闲云,眼里竟闪过一抹羡慕。
“闲云……”
“嗯?”
“你啊……有些地方,真教人嫉妒!”
“啊?”
凌闲云让桃雁君一句嫉妒弄得满头雾水,仔仔细细地想了好久,才犹疑不定道:“雁君,我有什么地方可教你嫉妒?”
相似的出身,同为士族子弟,却是朝野之别,若说桃雁君嫉妒他的高官厚禄,显然不可能,反倒是他对桃雁君抛却了家族责任后的自由自在羡慕得紧。
桃雁君不答,却转过话题道:“闲云,听说令尊令堂是病逝?”壮年病逝,只怕为了凌闲云的身体而耗去太多心血吧。
凌闲云果真神色一黯,缓缓道:“爹和娘感情向来极好,我的体质像了爹,只是比爹还要严重几分,爹把寻来的好药都给了我,他自己却……娘在爹过逝后,不到一年,也抑郁而终。”
说到这里,他仰起头,望向远方,青山绿水,天高云低,有归鸟投林。
“我本名凌云,爹为我起名时便希望我长大能遂凌云之志,周岁那年,有术士来相面,说我命贵而寿短,朝堂之上终非安身之所,若要延命,须效仿闲云野鹤,又言道,凌云之名大是不宜,长到十八岁上,必克我命,既是闲云野鹤之命相,理当从中择二字为名以护我命,野鹤失之孤犷,不如闲云二字娴静,所以为我改名为闲云。爹本还有些不信,只当术士虚言诓财,谁知晓我自小到大就病痛不离,到十八岁那年更是几乎一命呜呼,爹四处求医无果,只得祭天祀地,焚香供牲,将我改名为闲云。
“改名三日之后,燕郎中便寻上门来,将我治好。自此之后,至爹娘过逝的几年中,我的身体便健康得多,几乎再无病痛。爹这才真的信了术士之言,临终前嘱咐我,万不可入朝堂,待三七过后,便扶柩回祖乡,隐乡终老。谁料爹的三七未过,娘便因伤心过度也病倒了,因此未能成行。不到一年,娘也过逝了,我本要将爹娘的灵柩一并送回祖乡,却不料此时先王也一病不起,姐姐在宫中势单力薄,我恐姐姐被人所害,只得硬着头皮不顾爹的遗命,入了朝堂。
“那段日子,实在过得万分小心,我拼了命保下了姐姐,将我的小外甥送上了楚王之位,可我的身体也跟着吃不消了,如果不是燕郎中的救命药,我早就死了两回了。
“便像那术士所言,自从入了朝堂之后,我的身体又不好了,温总管劝了我几回,我却不肯丢下姐姐和年幼的外甥,他年纪太小,还坐不稳王位,我只能替他先撑着,什么时候撑不住了,便撒手就是。对生死,我早已不在乎,若我侥幸能撑到他亲政,便要真正做一回闲云野鹤才好。可是……雁君,我……我……”
凌闲云突然激动起来,一直压抑在心中的感情,此时如同炙热的焰浆,急待着喷发出来,几个月前突然得到桃雁君的消息,他的心中才有了求生的欲望,越是接近桃雁君,他就越不想死,可是……可是……
指尖掐入了掌心里,其实不是不明白桃雁君昨天说的那番话,桃雁君要的,他能给,也愿意给,可是他不能说出来,不能给桃雁君任何牵绊,只因为,他没有永远。
对,不能牵绊,凌闲云仿如当头棒喝一般,猛然惊醒。
“雁君,你的自由,是我一直想要而不能得的东西,是我错了,我不该想要羁绊你,你的性情便如你的名,天上的雁,不应被任何人羁绊于地上,自由是你的翅膀,天空才是你的归宿,昨天的话,你便当我没说过,你愿留便留,愿去便去,若你想去救裴清,我也愿鼎力相助,无须你付出任何代价。”
桃雁君先只是静静听着,等到凌闲云说到最后,他惊异地抬起眼,默默地注视着凌闲云,仿佛为了能看清楚凌闲云的脸,他的眼微微眯着,可是从眼缝里透出的光彩却异常炫目,竟比天边的夕阳还要绚丽十分。
“雁、雁君?”
凌闲云被看得不自在,把自己刚才的话回想了一遍,未觉得有什么问题,只得困惑地回望桃雁君。
桃雁君却突然大笑起来,不是春风桃花般的笑,而是极为放肆的大笑,一只手捧着肚子,笑得弯下腰,就差没滚到地上去了。
凌闲云傻了,他有说什么笑话吗?再次把自己刚才的从头到尾回想,一个字也不漏过,仍是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