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沧澜头也不回,视线仍一刻不离地定在莫憬玄脸上,道:「大师也是来送憬玄上路的么?怕是要再等几个时辰……」
「陛下,凡事不可强求…」
「寂远大师,」李沧澜出声打断他,道:「朕不明白,当初是朕一意强求,却为何今日由他来受过?难道这就是大师所论的因果?朕不相信,若冥冥中注定不能相守,绝不应该……绝不应该以这种方式让朕失去憬玄,到这一步,朕还能强求什么?还能求得什么呢?」
话到最后,已是喃喃自语,寂远沉默了片刻,终是于心不忍:「此毒并非无解,陛下无须自责。」
「真的?」李沧澜大喜过望,急道:「还请大师相救,朕感激不尽!」
寂远微微一笑:「陛下请到门外稍候,老衲解毒时切不可有人打扰。」
「这……」李沧澜迟疑了一下,放开莫憬玄的手,提着一颗心推门出去,小心地合上门,散去了满庭达官贵人,带着一队近身护卫,守在门前。
寂远自袖袋中取出数支银针,看着床上一脚已踏入鬼门关的年青人,面上露出淡淡的笑容,几分宠溺,几分伤感,几分无可奈何——
「莫嗔,莫嗔,被这样的人爱上,幸或不幸,也只有你自己知道了……」
第15章
莫憬玄开始做梦了。
无数记忆的碎片充塞着他混乱的大脑,眼前的景物渐渐清晰,在庄严肃穆的护国寺,香烟缭绕,耳边回荡着阵阵诵经声,莫憬玄看到少年时的自己,身为护国寺唯一的俗家弟子,混在头顶光光的师兄弟中,在早课上呵欠连连。
古树环绕中那间小小的禅房,冬暖夏凉,四壁皆书,每天做完早课都会晃悠回去补眠,睡到日上当空,才不情愿地爬起来,冬天落了雪,生起火盆,拥被读读书,偶尔被顽心大发的师兄们叫出去堆雪人打雪仗,把小树上的积雪摇晃下来,弄得刚清扫过的甬路一片狼藉。然后,无一例外的被火冒三丈的师叔们逮到,一只一只拎到住持那里,寂远大师会罚师兄们去劈柴推磨破冰洗衣,唯独总是对他网开一面,训斥几句,交一篇文章了事。
唇角幻想一抹笑容,回想起那段单纯快乐的时光,心中漾起丝丝甜意。
沿着空无一人的长廊走下去,跫音回荡在寂静的空气中,不期然看到那个熟悉的慈祥的身影,他加快脚步赶了上去。
「师父!」
寂远的轮廓却渐渐模糊,昏暗的光线中,只见他微微一笑:「莫嗔,为师能解你身上之毒,却解不了你心中之毒啊……」
「师父,莫嗔心中并未中毒啊!」他低呼着冲过去,却撞入伸手不见五指的暗夜,耳边传来寂远语重心长的叮咛:「莫嗔,好自为之。」
「师父!师父!」他在黑暗中摸索着,四周的空气突然浓重起来,鼻端拂过若有若无的血腥气,前方慢慢晕开一片光亮,柔和的白光中他看到自己满身是血地被一个人紧紧抱在怀里,是谁呢?眉头一皱跑上前去,轻道:「你是?」
那人抬起脸来,俊美猖狂的面容带着悲戚,视线飘忽游移,声音还是如记忆里一样温柔:「憬玄,我爱你……」
他的胸口霎时间像被撕裂一般疼痛,这个人,不是早已铭刻于心,永难忘怀了么?不是早已相连相系、不肯稍离了么?音容笑貌,举手投足,早已如空气一般漫散周身,压迫着他,充满着他,融蚀着他……
这个男人,就是他心里的毒么?
后背越来越明显地感到令人窒息的疼痛,他俯下身,轻拥住那人,毒也好,病也好,痴傻癫狂,全都顾不得了,这一片心,怎肯辜负?怎能辜负?怎忍辜负?
「我也……爱你……」
最后一个字逸出干涩的双唇,莫憬玄在灼烧般的疼痛中醒来,半睁开眼,对上李沧澜憔悴带着血丝的双眼,勉强给了他一个笑容:「沧澜……你……」
食指点在他唇上示意他噤声,李沧澜接过侍女递上的水,凑到他唇边。
费力地吞咽了几口,莫憬玄趴回枕上,再细微的动作也难免会扯到后背的伤口,每呼吸一下都是钻心地疼。
手指轻柔地挑开他脸侧的散发,莫憬玄闭上眼,感觉那温热颤抖的双唇落在他脸颊上,不含情欲的吻,细腻、柔软,甚至是虔诚的,像暮春的和风一样,暧得人心都醉了。
静静地贴了好久,李沧澜抬起头,塞给他一枚朱红色的丸药,莫憬玄和着水吞下,嘀咕了一声:「总算知道把汤药换成丹药了,不用那么苦……」
李沧澜的嘴角微妙地挑了一下,回手接过一碗浓黑荡漾的药汁,凑到他唇边,眼中闪烁着不容错辨的强硬坚决。
……李沧澜,你坑我!
捏着鼻子灌了大半碗进去,莫憬玄偏过脸去,只觉得自己头发根都溢出一股苦味,他虽不习武,从小到大却甚少病痛,自打认识了这个祸害,简直是霉星罩顶,舌喉都跟着遭罪。
恍惚中似乎嗅到蜂蜜的甜香,莫憬玄吸了一口气,转过头来含住送至唇边的汤匙,唇齿之间漫开犹带花香的清凉甘甜,喉咙里不自觉地「嗯」了一声,抬眼见李枪澜原本柔情万千的眸子瞬间盛满了可恶的笑意,不由得脸一热,缩回枕头里。
那人难得没有出口戏弄他,大手安抚地轻拍着他的肩颈,不一会便哄得他沉沉睡去。
***
青松院。
「琛儿琛儿!」白月大呼小叫地冲进来,双手撑在桌子上倾过身去一边喘气一边叫道,「你知不知道,咳,莫太傅他受伤了!」
「什么?」李琛瞪圆了眼睛,手上的笔「叭嗒」一声掉了下来,溅了一前襟墨渍。
白月点点头,把桌上的纸张胡乱一收,道:「刚才我听几个姐姐说起皇上,说他几天没回宫了,奏折都是在王府批的,因为前几天夜里有人行刺皇上,莫太傅中了箭,受了伤,箭上又有毒,本来快死了,好不容易请到寂什么大师才给他救了回来。」
李琛怔怔看着对面那人嘴巴一张一合,脑袋里嗡嗡乱响,好半晌才反过神来,低叫一声:「他受伤了!」
白月瞪了他一眼,掏出帖子拭去溅在李琛手背上的墨汁,道:「好在命是保住了,听说你那六皇叔心疼得紧,一刻也不肯离开,四王爷去劝都劝不走,弄得太医们一个个心惊胆颤的,换药的时候手还抖咧!」
李琛一阵心慌,抚住额头,喃喃道:「莫太傅都是为了我,才会被六皇叔胁迫……」
「得了吧你!」白月刻薄地打断他,酸溜溜道:「你又落得什么好下场了?我看你那莫太傅八成早忘了你了,你还在这挂着念着,哼!他早跟着皇上快活去了!」
「你胡说!」李琛气怒之下,随手抓起一本书摔过去,白月愣了一下,忘了躲闪,漂亮的脸蛋上立时肿了起来。
两个人都怔住了,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半晌,白月扭过脸去,道:「算我放屁,皇子殿下就当没听见罢。」
说罢便往门口跑,还没跑两步却被身后那人抱住,挣了几下没挣开,白月也不回头,赌着气不理他。
「对不起。」李琛把脸埋在他背后,闷声道:「是我不对,你不要生气。」
白月张了张嘴,勉为其难地把一肚子怪话损话咽回去:「你喜欢他,就不顾别人的感受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