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你忘了在云海,我曾经说过的话吗?难道你这么轻易将我们之间的情义斩断?难道你忘了云海之名从何而来?难道挥剑相向,是你对好友的态度?」
一声又一声的质疑,一声又一声的指控;但忘了过去的是谁?忘了情义的,又是谁?
心声回荡间,剎那间的心神动摇,刀之煞气压过剑的清灵,霎时险象环生!
只见清澶不慌不忙回剑护住自身,守得滴水不漏,守得对手心烦意乱。久攻不下,苍烟血红的眸更为深沉,刀势起落更带起罡风横扫战场,如飓风一般敌我不分,使得战场更为混乱。
失去了记忆中的洒脱不羁,再无过往之时的自信傲岸,坠入无间失去自我的人,是如斯可悲。
淡淡的哀悯掠过银眸,手上剑势不停,清澶轻声反问眼前的魔:「你问我还记不记得过往一切,但你又真的记得吗?
「挥剑相向是我对你的态度,但你对我又是如何?忘了约定的是谁?忘了情义的是谁?你真的还将我当作朋友吗?你——还是我当年拉起的好友苍烟吗?」
清朗平和的声音不掺一丝情绪,是倦了,厌了,每吐露一句心底最深的质疑,冰冷一片的心口又是紊乱地刺痛,不是刀剜痛彻心扉的痛,而是丝丝缕缕地难以断绝。
一句久违的唤名,挟风雨之势袭来的刀势忽滞,血红的眸一剎那的清明,但心灰意冷的清澶专注在剑流的挥洒,并未注意那一丝微妙的变化。
无止无尽的刀剑交击,难分难舍的身影交错。
坠入无间的魔蓦然心绪波动,过去一幕幕清晰宛如昨日,历历如在眼前;一剎那的闪神,一剎那的破绽,没入心口的剑锋,模糊视线的殷红血雾,宣告一切已然终结。
「……你失神了,为了什么?」
拔出穿透的剑锋,飞溅的血红沾上握剑的手,看着昔日的好友缓缓倒入血泊,灰银双眸透出复杂的神色。
感觉身躯里元神正在消散,过往也成云烟。终于脱出无间的苍烟,平静地笑了,却什么也没说。
说什么呢?说他记得那个约定,说他记得清澶,说他没忘却两人之间的情谊?
只是让被留下的人更伤心而已……
悔恨的眼泪,无声无息地落下。
回复最初的纯净,回归虚无,也许是对他最好的结局。
失去领军的主将,鬼卒大部分退走,剩余不及在修罗道封闭之前离开的,则被消灭一空。
清澶命令部分将士收拾善后,将牺牲的亡者好好收敛安葬。
经此一役,料想无间一时半刻不敢再犯,清澶留下部分将士注意修罗道动静,率领其余将士正要离开赶往后方援助之时,他脚步一顿,略显犹豫之色,转而吩咐一名将士暂时保留过往好友的尸身,待他回来再行处理。
赶至半途,之前随沉香娘娘往后方征战的副将仓皇来报:沉香娘娘击退鬼王,无间众鬼已尽数退去,但娘娘也身负重伤。
「你来了。」沉香娘娘伤势沉重,须由人搀扶才得以站稳,但即使战袍上的血渍点点,已看不出衣料原来颜色;即使发鬓散乱,不复平日的高贵素洁,依旧无损自信的容颜,而凤眸中的神光亦然。
看清澶身上除了几处擦伤,并无大损,沉香娘娘心下一松,紧绷的战事一过,纵然一身是伤,也忍不住开上几句玩笑:「看来本座是白担心你了。
「该有事的人无事,反倒是我这个无事的人却出事了。无间鬼王实力不差,逃命的功夫更是一流,让本座最后玉石俱焚之招没能来得及使出来,真不知是幸或不幸。」
「是不幸中的大幸。」清澶仔细察看沉香娘娘伤势后,语气难得沉重:「娘娘妳元神受损,必须立即治疗。不要再说话了,要说笑,以后多的是机会。」伤势比他所想的更加严重,她不只是元神受损,而是……
「伤势如何,唯有本座自己最清楚,」沉香娘娘微微一笑,但不断滑落额际的冷汗,透露出身体的主人正承受莫大的痛楚。
「请你派人送本座回天宫。外伤易愈,但只有千年的长眠,才能巩固本座元神不灭。」
天坛中人没有如人世之人必经的生老病死,但若元神被灭,则散于天地,不入轮回,更不会有来世。
见清澶神色黯淡,沉香娘娘却是不以为然。「不用为本座担心,千年之后,尚有再会之期。」
即使身负重伤,仍是自信过人,清澶不由得笑了:「说得也是,千年,对老不死的人而言也不过昙花一瞬,暂别了。」
故人,好友,一一别离,不论是生离或死别,难免伤怀,难免感触。
抱起曾经的牵挂,褪去不属于怀中人该有的狠戾与杀戮,平静如沉睡的容颜,或许也是亡者最后的心情。
回到最初相遇的地方,回到一切因缘的开始,银发飘扬在萧瑟风中,灰银双眸静静地注视着危崖边缘,恍惚似见当年的少年依旧坐在崖边,依旧要狼狈地落下崖,依旧要等着他来相识。
苍烟……
直到最后,我仍是救不了你……
我的好友……
崖边孤独的身影,萧瑟的风声,是被留下的人落寞的心情……
***
冻结成冰的湖面,与四周盎然绿意并存,不同时节该有的景色却是融洽得令人感到矛盾。
「你这么听话,真让人不知该高兴与否。」
伫立的身影缓缓在湖冰的边缘坐下,贴在厚实冰层上的手亦是一片冰凉刺骨,随着身子微微前倾,过长的发丝又有几绺垂落在冰面上。
相似的情景,差别只在眼前是冰而非水,还有当时为他捞起头发的人,如今正专注于修行,不在身侧。
还记得那时发丝被人碰触的感觉,意外的令人安心。他清楚自己固然随性,却不习惯与人过分亲近,在云海度过的千年岁月,葵水虽常随侍在侧,自己的寝房却是鲜少踏进,遑论是为他梳发了。
清澶顺手将散乱的发丝拨回脑后,想起与少年认识之初的往事。
那次也是他头一回与人谈起苍烟,谈起耿耿于怀的过往,在那之前他从未想过有一天他能那样轻易地,用谈天一般的语气将那些事向人道出,即使是素来与他交好的沉香娘娘,他也从来不愿多提。
少年总是认真去做自己该做的事,遇到挫折,纵使一时迷惑也毫不逃避……
他曾听闻少年与兄长之间闹得很僵,可是少年却仍是坚持自己的方向,不因他人的想法而改变自己的想法;虽然这样的少年对自己尊敬有加,但……
「虽然知道要让你专注于修行,才能应付未来更大的考验,但等待的滋味最是难熬,希望你不会让我等上百年……」清澶喃喃自语。
虽然化龙不成反入魔的殷鉴不远,但他相信少年的努力不会让他失望,他也同样不会让旧事重演,不得已的时候即使破坏了自然的法则,他也必须介入,他无法忍受相同的悲剧在他眼前发生,手刃好友的痛只要一次就足够。
唯一令他担心的是,当少年也同他一般不老不死,千百年后,血缘相系的亲人、熟识的朋友都一一消逝,只有自己还存在天地之间,少年是否会后悔自己选择的道路?
清澶轻轻一叹,这个问题他不敢问,基于自己的私心他也不想问。只是他很怕有一天少年厌倦了无止尽的生命,会对自己生出怨怼,到时自己又该如何面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