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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0 页

 

  但是老式女人另有一功,她爱把自己形容得劫后余生模样,永远诉说丈夫不好服侍,说多了,预言成真,舅舅果然找到女朋友,舅母的王朝突然崩溃,一样吃喝,说话题材却变得又酸又苦。

  庄太太问:“你上不上山?”

  毓元点点头。

  鱼贯离开礼拜堂,来到门口,陆续登车。



  毓元看到陆俊申的黑色大房车在等她。

  每个人都看见了。

  特别是陈允新,自惭形秽的退至路旁去叫街车。

  毓元对母亲说:“你坐我的车,我过去看看。”

  她才走近,司机已打开车门。

  陆俊申坐在车厢里向她招手。



  她坐到他身边。

  “你怎么来了?”

  “陪你,”他说:“明天你要到纽约,一去十多天,想趁这机会多聚一聚。”

  毓元微笑。

  “这件丧事办得不错。”

  “可惜没有真正伤心的人,舅舅的女朋友又不能公开进来鞠躬。”

  虽然毓元也不能确实那女人会不会伤心。

  她说:“舅舅做生意确有才华,生活上未免有点胡涂,一生为两个女人控制,”她停一停,“她们说什么,他听什么,著了迷似的,查实是最普通的女人,他却来不及要报她们知遇之恩。”

  “男人总怕女人噜嗦。”

  毓元笑:“你怕我吗,你才不怕。”陆俊申不语。

  “我父亲也不听母亲的话,叫他戒烟,直戒了十年,结果肺癌。”

  陆俊申看她一眼。

  车子跟队驶向坟场。

  “很多人认为定要长得好才能使男人俯首称臣,但那全是无必要的,家母比谁都美,一点用也没有。”

  “怎么没有,”陆氏说:“生了个同她一般漂亮的女儿。”

  他自车座的小酒吧里取出水晶拔兰地瓶子,斟了一点给毓元。

  毓元很需要这杯酒。

  陆俊申看著她雪白的面孔。

  他头一次见到毓元,她才十六岁,已经是美人。

  可怜的孤女,寄人篱下,不是不肯低头,奈何得势的亲戚跟前太多拍马屁的人,不需要庄毓元侍候。

  三言两语就挤了她们母女出局。

  是他替她们置的房子,哪里有什么鬼遗产,毓元的父亲早已投机失败,什么都没剩下。

  母女明知如此,每月仍自陆氏处接过生活费,根本不知何以图报。

  陆俊申不敢向自己承认这一切,都是为著小毓元,为看她悲恸的大眼睛,逼切求助的神情,注定的,见过如许多大场面的著名大律师竟遭了迷惑。

  这样的关系,维持了十年。

  谁也没有说话,他的妻子,女孩的母亲,都装作不知道。

  他让她大学毕业,他栽培她成为小一辈生意人才中佼佼者,他甚至替她介绍男朋友。

  毓元全部坦然接受,男友在内,不过从不长久,止于三次约会。

  乏味,她说。

  而事实上是他们好奇心太强,不止打听她的历史,使她烦腻。

  申元公司做出场面来之后,她与同年龄的异性开始疏远,近两三年更加绝了迹。

  自有追求失败者出去渲染:庄毓元是陆俊申的人,不能碰。

  陆俊申说:“交通挤塞。”

  “嗳。”

  “来回恐怕要三个小时。”

  “最后一次送他。”

  “怪他吗?”

  “不怪,倒底也照顾过我们一段日子。”

  陆俊申点点头。

  想起来,他问:“你母亲身体怎么样?”

  “不错,我让她吃燕窝,环境好转,不愁没朋友。”

  陆俊申忽然问:“你呢?”

  “我,”毓元笑,“我怎么样?”

  “你快不快乐?”

  “我小时候想的一切,如今都在掌握中,连小时候不敢想的,现在都有了,怎么不快乐。”

  陆俊申凝视她:“这是由衷之言?”

  “嘿,倘若不是,叫我──”

  “得了得了。”陆俊申笑说。

  毓元看著车外风景,他们正驶过条繁忙肮脏的街道,四周围小贩摆生意,地下泥泞不堪。

  过了一会儿,她说:“我说的是真话。”

  倘若一直舅母家住下去,少不免成为她的丫环,一边感恩一边苦笑。

  幸亏舅母不能容物。

  倘若舅母好心地说“毓元,你不要见外,大家自己人,有粥吃粥,有饭吃饭,尽管放心住”,那就完了,那就再也没有今日的庄毓元。

  说得夸张一点,毓元真想向舅舅舅母一鞠躬,多谢他们连桌上的渣滓都不肯施舍。

  “在想什么?”

  “啊,纽约的春装不知摆出来没有。”

  “女孩子就净担心这些。”

  毓元说:“也许趁周末飞巴黎去买,便宜三分一。”

  “几时省起来了?”

  “到了。”

  “我在车里等你。”

  毓元下车,众人好奇的看著她,把她当作明星。

  确是,她确是这个家族的明星。

  仪式完毕,众人纷纷上前安慰遗孀。

  舅母恢复了镇静。

  她向毓元道谢:“这次多亏你。”

  毓元抿抿嘴,不置可否。

  “明天动身去谈生意?”

  “是。”

  “去那么久,要不要我这里派个人来陪你母亲,她怕不怕静?”,

  怕?

  毓元猛然抬起头来,不信她舅母会说出这种话来,她怕毓元母亲怕静?

  十多年来,从来没有任何人怕过她们怕任何事情。

  忽然之间,当年把她们赶走的亲戚,竟为这等小事周到起来,使足智多谋、八面玲珑的毓元觉得难以应付。

  太戏剧化了。

  她没有感动,没有感慨,亦不觉滑稽,又深深的悲哀,奇怪,怎么当年叫孤儿寡妇搬走的时候,却没人怕她们会倒毙街头?

  当下只听得庄太太回道:“才三千尺地方,怕什么静?”

  毓元没听下去,这是她母亲扬眉吐气的时刻,不是她的。

  她回到车上。

  “可以走了?”陆俊申问。

  她闭上双目,点点头。

  “你要把过去埋葬掉,”陆俊申说:“一直记著那些事,对你丝微好处都没有。”

  毓元不出声。

  才昨夜,她就做这个梦,梦见舅舅舅母,联同所有的亲戚,来逼她走:“走!不要你住我们家,快走。”扯著她膀子,推她出门。

  梦中,毓元很平静地说:“走就走,马上走。”果然立刻夺门而逃,隐约间又自觉不用怕,又同自己说:“你现在有钱了。”

  好不容易,一身大汗挣扎著自噩梦中醒来,毓元感谢上苍,目前她拥有的一切。

  失去的何必去想它。

  得到的才是最好的。

  陆俊申就是欣赏她这一点成熟。

  他说:“你要同过去说再见,毓元。”

  她抬起头来,“早就永别了。”

  “是吗,真的?”

  “以后我努力,挣扎,精益求精,都是为我自己,再也不是为他们,我已经报答了他们,够了。”

  陆俊申笑,握紧她的手。

  车子向高等住宅区驶去。

  真的忘记了吗,烙印是那么深刻,因为永远不能丢开,所以她一直装成全然不记得的样子。

  “下个月你生日。”

  毓元说是。

  “要不要庆祝一下?”

  她摇摇头,“谁没有生日,何用闹得天下皆知,多小家子气。”但凡你有,人必然也有,且更大更好更高,不必招摇。

  “随得你。”

  车子驶向山上,环境突然开朗,一路树木丰茂,打开车窗,可以享受鸟语花香。

  到了家门口,毓元同陆俊申话别,女佣早替她开了门。

  她一边走进屋内,一边脱去外衣鞋子。

  一直到露台,站定,往下看,这是一个没有雾的晴天,益发显得山脚是山脚,山腰是山腰,阶级分明。

  偷情记

  我丈夫是个医生。

  因为我是他的填房,所以没有陪过他到英国考试,也没有跟他住过医院宿舍,我嫁他的时候,他已经是大医生,政府好几个局里的议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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