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他们第一次的见面。
***
平舟以为这是个世故的少年,手段狠辣,刀头舔血。
可是见了奔雷之后,才知道不是这么一回事。
那个少年会撒娇说在大风里迷了路,会狼吞虎咽地吃东西,和穿着东战军装的其它少年打成一片,还会时时记得给他上药。
东战的军医卖力地替他治伤。飞天拿着一柄小刀在手里抛上抛下,「你的剑呢?剑客怎么能把剑都丢了?」
他一直不说话。
飞天吃吃笑,「不过你长得不错,和帝都双璧站一起也不差,怪不得别人想占你便宜。」这话说得很随意,但是没有一点侮辱或是下流的意味。
他有明亮的眼睛,说话的时候常常大笑出声。在幽冥涧里初见的那种陌生和恶意的伪装,在他所熟悉的环境中褪得一乾二净。
「对了,」飞天说:「明天我们要拔营,你要不要跟我们走?」
平舟还是没说话。
薄薄的小刀在飞天灵活的手指问翻转交迭着,「我给你留下伤药和盘缠,你自己小心吧。」
但是第二天他们没能走,又遇到了战事。
军医很晚才来给他换药,平舟说,想去看看那个少年。
飞天一身是血,正在往下褪衣服。染满了鲜血的轻甲扔在脚底下,他因为忍痛咬着唇。不知道什么时候受的伤,衣服和伤口黏连一起,飞天痛得扯,越扯越痛。
飞天的身上有许多细细碎碎的小伤口,泛白的、沉紫的、鲜红的,软的、硬的、痂痕或是嫩肉。
飞天龇着牙笑,因为痛所以笑容很古怪,「你不养伤跑来干什么?」
平舟听到自己的声音说:「我知道孪城有地下暗道。」
飞天愣住了,本能地问:「你怎么知道?」
平舟冷静地说:「我是孪城三剑之一的无忧剑。」
飞天怔着没说话,平舟的声音像是在说着别人的事情一样客观平静,「在幽冥涧我杀的那个人是断肠剑,他是我师兄,也是城主的独生子。」
平舟说了许多,最后飞天扑上来捂着他的嘴,把他按在了营帐里的地毡上。
「我没去过幽冥涧那地方,你也没去过。」飞天的眼睛很亮,脸背着光,可是眼睛真的是晶光四射,「谁也没去过,那里也没有发生过任何事情。」
他松了松手,平舟躺在那里看着他,飞天身上那些本来已经凝结的大小伤口又一起流血,蜿蜒的红蛇在他的身体上慢慢爬下。
「谁也没去过。」飞天又自言自语似地说了一句,往后坐倒在地上,因为疼痛而扭紧眉头。
还是个天真的少年。并不是你说没有,那些事就真的没有发生过。
但是那个少年的认真表情,像是真的可以抹去一切,那些不堪回想的记忆。
***
没有人知道无忧剑平舟为什么变成帝都的一分子,和身分最高贵的一批人在一起,地位高得让人仰望。没有人知道究竟发生过什么事。
飞天真的说到做到,他从来不提幽冥涧三个字,也从来不和他说起过去。
他只会说:「平舟,你看这个字怎么写?」又或:「平舟,你这招不大对头,最好再问问奔雷应该怎么用力。」再没人知道幽冥涧里曾经发生过什么事。
但平舟却知道,自己,还有飞天,因这三个字而相识,然后,在一起。
所以,等飞天成了飞天殿下,他离开了帝都,抛下闲职去做飞天殿的杂役。这没有任何理由,他不需要什么理由,顺理成章地可以这样做。
因为他告诉旁人,飞天救过他性命。因为他没有告诉过旁人,飞天在他的心中,是个红衣黑发,漫天芦花中的少年。
尽管在漫长的岁月中,平舟已经多少次为他头痛烦恼过,也恨过,也想放弃他,也想就这样随波逐流任他去。
「你可以为我成年吗?」
那个声音有些颤,眼睛水汪汪的,脸庞不知道是因为难堪还是羞耻而泛红。好像下一刻就要哭出来,或者转身跑掉一样。
可是最终他说:「很抱歉,殿下。」
他看到飞天脸上的绯红一瞬间就全褪掉,变得煞白煞白。有些颤抖的唇迅速抿了起来,紧紧的一条泛白唇线,平舟甚至注意到他笼在广袖下的手指紧紧蜷握。
那一刻,话刚出口的时候他便后悔了。
但是飞天立即抬起头来说:「是我冒昧了,你不要见怪。」
那一瞬间,平舟觉得身体里有什么在破裂。
沉睡许久的飞天,醒来后一直用惊艳而痴迷的眼光注视他。让他有些不知所措,觉得心慌,又觉得烦乱,无所适从,不知道该如何对待像孩子似热情纯真的他。
但是那一刻平舟就知道,他破坏了什么。
飞天再也没有用那样的目光追逐他。
总在看到他的一瞬间,表情变得有些僵硬和隐忍。目光沉静,不再莽撞冒失地说话。
穿着大红的衣裳,黑发飘扬的少年,像是下一刻就会随风而逝。他忍不住伸出手去想要捉住,可是在他诧异的目光中,颓然松手。
他不知道想捉住些什么。飞天曾经给过他机会,但他放脱了。
他放脱了可能得到幸福的机会,只因为他知道,无论何时,飞天并没有爱他,辉月也好,行云也好……总之,没有他。
可是,为什么他的心却会这样地痛楚失落?
看着他的背影远去,似乎有种错觉──
好像,他再也不会回来了。
——番外二《平舟》完
—《戏梦》上册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