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力气去擦,但却还在数。声音渐渐的,渐渐的低落下去,几不能闻。
“小天……小天……”
还不够,肯定不够,一定还有很多很多声没有叫……
……
我真想见你啊,小天。
第十六章
这小道边,是间新搭就的茅草屋。数百支枝叶仍未枯落的青竹枝,错乱成环型插在屋前地面上,就形成了一个简陋的篱笆,其间还编了个半人高的门,简单却又雅致。
初秋的阳光,到了午间依然灼热逼人,于是那门扉紧紧闭着。间或传来远处的一声犬吠鸡鸣,更显此处僻静。
虽静,但却不是无人。
一青裳男子,单膝跪在那篱前,上身微倾,额上微微见汗,纹丝不动,也不知已跪了多久。
不远处,大树下,一辆马车上,驾位上左右各坐一人,一男一女,车旁还站着个男子,均是十七八的样子,都齐齐看着那青裳男子。
那马车门帘窗帘均低垂着,这么大热天的却遮得严严实实,也不知装了什么物件。
不知过了多久,站在马车边的男子终于忍耐不住,跳了起来,“这劳什子神医架子也太大了吧,师傅都跪了三四个时辰了。一听要医人居然连门也不开,还说是旧友,友个屁啊!!有这种朋友吗!!!”
马车上那对男女对视一眼,都做无奈状点头。
青裳男子姿势不改,却是一声厉喝:“阿落,闭嘴!”
见另两人明显赞同自己,阿落更是张狂起来,“师傅,我看你别跪了,人家也不领这情。我们杀了进去,把那神医揪出来,一番拷打,叫他治也得治,不治也得治。”
话音未落,却见眼前一道极细的白光一闪而过。
众人还不及反应,阿落已捂着嘴大声叫唤了起来,马车上的男女忙跳了下来,“阿落!怎么了?”
“好痛!”阿落把手拉下,却是下嘴皮上插了根针,入肉颇深,随着他的口一张一合,微微颤动,很是滑稽。那两人见状不由大笑,阿落羞怒,猛的拔出银针,扔到地上,恨恨踩上了几脚,冲到师傅身旁,大声道,“暗箭伤人,算什么英雄,有种出来单挑。”
屋中仍没动静,却是慕容天抬头,瞥了他一眼:“挑什么挑。这根针就是换了我也挡不住,人家手下留了多少情,你难道还不明白,退下。”
阿落还要再争,慕容天也懒得理他,合拳朗声道,“慕容管教无方,多谢神医前辈饶他一命。”阿落悻悻退了回去,免不了被那两人一番取笑奚落。
良久,才听那屋中人缓缓道:“慕容天,你身上功力可恢复多少了?”
却是个低沉舒缓的声音,听起来说不出的舒服。
慕容天道,“七八成。但晚辈求前辈……”
那人道:“我只应允了医你一个,你进来,再用几服药,其他人,你提也不要提。”
慕容天低头,“前辈不用再医我了,求前辈改医马车中的人。”
那人道,“医谁是我说了算,还是你说了算。何况你都医了一半了,怎么能半路换人!”
慕容天诚恳却态度坚决,“晚辈无德无能,只能压着身家性命求前辈了。盼前辈能念在之前相处的情分施以援手。或者前辈愿意,就毁了我全身武功也行,换了医他。”
只听屋内人冷笑,“毁了你的功力,也不医他。”
慕容天倒吸了口凉气,马车旁三人不由都怒了,均想这人怎么这么不通情理,都摩拳擦掌的冲了上来,叫嚷着要杀了进去。
慕容天猛然回头,怒道,“你们不要动!!”目光极是犀利,剑一般划过每个人的脸。似乎看到了他们,又似乎没看到。
那三人自见面来,没见过他这番神情,不由都呆了。
慕容天回转头,再低下,“前辈,晚辈郑重求你,念在我们曾有缘同游,救救他。”
“不救。”屋中人的声音却是波澜不惊。
这句话一出,五人都静了。
话说到此,已是绝路。
隔了片刻,慕容天缓缓站了起来,垂手把上剑柄,紧紧握了握。
那雪亮的剑锋一寸寸从鞘内滑了出来。
阿落等人都惊了,齐声道:“师傅。”之前慕容天一直对屋中人恭敬不已,且也道自己武功远不及该人,他们怎能料到一贯沉稳的师傅,居然也会做这种毫无意义的事情。
屋中那人似乎也看到他的举动,道:“慕容天,你觉得自己打得过我吗?”
慕容天道,“打不过,即使我武功全复,也抵不过你一百招。”他表情平淡自然,似乎这是最天经地义不过的事情。那三人倒没想到所求之人武功居然这么高,不禁咋舌,阿落想到之前自己莽撞,更是有几分后怕。
“可你却抽剑?”
慕容天的手腕低沉,剑尖微挑,淡然道:“人这一生,总有一两件豁出命来也不得不做的事情,前辈请赐教。”
屋中却沉默了,隔了片刻,“你为了他连命也可以不要么?”
慕容天摇头,“本来是不能……但他为了我和我的家人,已经死过一次。恩至于此,怎能不报。”
一阵风呼呼而过,终于吹的人身上凉了些,慕容天两鬓发梢微乱,偶尔滑了几根出来,在他鼻子嘴前舞弄,他也一动不动,一双眼只盯着那屋子的木门。
风渐渐弱了,终于慢慢停歇下来,直至一切都静止。连远方都应景般的悄无声息,万籁俱静的乡村的午后,就算发生什么大概也不会有人知道。
阿落几人眼也不敢眨,死死盯着师傅。
只听那门吱的一声轻响,却是悄然大开。
门内空空如也,并没人出现。
“难得你也犯倔了,有点意思,抱他进来吧。”邪神医在屋内道。
***
慕容天返身,跃上马车,车旁那三人还在雀跃不已。
掀开门帘,方磊伸手道,“师傅我来吧。”
慕容天挡开他的手,低声道,“……我自己来。”举步猫腰进入,凝目看那躺在车中的那人。
窗帘被自己闯入的风带起,光从那个间隙照了进来。
窗下的那张面庞,两颊消瘦,双眼深陷,脸色发黑,若不是还有呼吸,简直已是具形销骨立的活骷髅,哪里还看得出一个月前,那个丰神俊朗的同钦王的半点风采。
慕容天伸手,掀开他衣领,十多日前,自己斩的那道伤痕,不但半点没愈合,反腐烂化脓了,被眉儿每日清洗,再用白布层层包裹着。慕容天的指尖微微有些颤抖,轻轻松手。
他便这么躺着,两眼紧闭,毫无生气,似乎是个死人。
他已经这么躺了很多天,慕容天每次看到,都觉得有种不知身处何处的感觉。这怎么会是那个跳脱不羁的李宣呢?那个总是坏笑的同钦王爷,他不是高高在上,永远盛气凌人、阴谋满腹的吗。
茫然盯了李宣半晌,才恍惚听到外头有人叫“师傅。”
慕容天一省,弯身将李宣横抱了起来。
真轻,真是太……轻了……
慕容天猛然一阵忐忑,强定心神,弓身钻出车身。
***
邪神医还是分别前那般少年人的样子,长袍宽袖,长发披散,不过脸上多了几道伤痕。他医术通天,这种小伤原该轻易不留疤才对,却不知为何不给自己医治。
慕容天还记得这伤是他在公孙比武前夜留下的,想起来不过几个月之前的事情,却已经仿若隔生,自己祖传山庄也拱手送人了,当时不过是敌人的李宣,此时却为了自己,几近丧命,即使邪神医出手,这命也不知道救不救得回,心中不由黯淡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