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了十来日,纵然窗外碧水涟涟,鸟语花香,慕容天也终于闷了。他十五岁行走江湖后,还从未如此悠闲地在一间屋子里呆过这么长的时间。
幸好这一日,小鱼来带口信,主人远游回来了,说是晚饭后要来见他。慕容天大喜,仿佛来了个神交已久的知己。
吃过晚饭,慕容天砌了壶好茶,换了衣裳,等那人来。
此刻正是斜阳西下,倦鸟归巢,满天彩霞映入房中,虽然颜色绚丽,却是说不出的伤感,慕容天坐着坐着居然有些寂寥,随手在琴上抚几下,也是空洞之声。突听一个低沉的男声在屋外道:“慕容公子少年得意,琴声中倒是不甘心得很。”慕容天抬头,只见门外站着个高大的男子,背着那丝夕阳,却看不清面目。
“先生事事妙算,在下恨不能引为知己啊。”慕容天微笑起身,迎了上去。男子踏了进来,烛光照到他脸上,凤眼微挑,唇红齿白,一头青发用紫金冠束着,衣着虽然普通却剪裁极合身,显出他一派修长潇洒,一身贵气。
这原本是个很漂亮的男子,慕容天却呆住了,“……怎么是你?!难道……你便是此间主人?”
来人挑眉,倨然一笑,“可不就是我么。”
半晌,慕容天轻叹一口气,转身,桌上是他自己精心备的茶,他却没心思再碰了。
“你费尽心思救我,也不过为了亲手杀我吧?”慕容天淡然道,“此刻我手无缚鸡之力,确是你报仇的好时机。”
来人一笑,“人都说你聪慧谨慎,可这次偏猜错了。”他伸出一支手指,缓缓道,“我从来不打落水狗。”
慕容天一震,胸口上的伤莫名地剧痛起来。昔日的仇人就在身后,他怎么能未战先败,折了自己的威风。他微微吸气,挺起脊背,缓缓坐下。
“现在江湖中都传说,慕容山庄庄主慕容天练功走火入魔,已经癫狂,连自己唯一的长辈,继母容夫人都亲手杀了,已经被庄里的人联手抓住,关了起来。”
慕容天忍不住伸手捂胸,气息越来越沉重,为什么就是遏止不住呢,这么粗的呼吸声。
“众人拥了才十五岁的小少爷做新庄主,年纪虽然小点,可也是精明能干,比他哥哥当年没差到那里去。也是啊,当初你也是十五岁当了庄主,如今可是长江后浪推前浪啊。”那人唏嘘声不绝。
“什么?你说小忆他,他……”
慕容天突然蒙了,那天被绑着上悬崖的弟弟,自己最疼爱的弟弟,做了庄主?背叛的不是吴平吗?难道弟弟是做了傀儡??
他只觉脑中混乱,突然间再无法思考,胸口的闷涨和来自其他某处的痛楚交错不断,如拉锯一般,割断了他的思绪,他累得只希望立刻倒下。
然而却不能。
“你说,慕容天既然已是个疯子,我还念着旧仇杀他干什么?这可不是失了我的气度吗?”那人悠然自得。
“……”慕容天把嘴闭上了,紧咬着牙,双唇渐渐发白。
半晌,慕容天转头,来人依然站在原处,饶有兴趣地瞧他,似乎面前站的不过是猫狗畜生,正在做他感兴趣的事。
慕容天回过头,低头长叹,再抬眼却平静了下来。
“当年,我杀你同母异父的弟弟,你今日真的不报仇吗,小王爷?”
当朝皇帝的九子,同钦王,李宣,此刻正在微笑。
“你希望我报吗?”
“……不。”
“哦?……为什么?”
“常言道……好死不如赖活,”慕容天撑着八仙桌站了起来,如标枪般站得笔直,“我也是俗人一个,自然一心只想偷生,王爷如果不杀我,那小民谢过救命之恩,就此告辞。”
李宣眯了眯眼睛,不置可否。
走至门口,慕容天的脚不适时地一软,居然绊倒在门槛前。脚步声走近,他没有抬头。
此刻抬头看到的必然是李宣亮亮的眼睛,小王爷应该是很高兴的,数次追杀无果的旧敌如此颓然倒在自己脚下。
“真想苟且偷生,就该先留在此地,何必逞强好胜。败军之将,寄人篱下,莫非你觉得此刻的自己真还有什么颜面可言?”冷冷的声音凌空而下,然后一阵风从耳边掠过,脚步声渐渐远去。
慕容天低低勾着头,肩头僵硬,双拳止不住的微微颤抖。
***
“天少爷,天少爷!”
慕容天停住有些蹒跚的脚步,看着灯笼由远至近,扶着树干低声喘息。刚刚一气之下走了三四里,居然就有些支撑不住,这状况让他心惊不已。灯光飘到眼前,宫灯后面是满面焦急的小鱼和另外两个丫鬟。
“天少爷,回去吧。”小鱼道,神色之中居然颇是关切。慕容天苦笑,这一干人等拿自己玩耍够了,还如此做态。“姑娘非要我回去,自然是贵主人的意思?”
小鱼点头,“主人听说天少爷走了,很是焦急。”
“……”慕容天不语,面上却浮起微笑,这话听起来可真可笑。
小鱼却误会了,更是热心地解释,“主人道天少爷是个能人,恨不能引为知己,边说还边大笑。”
慕容天只觉得被人迎面扇了一耳光,这话是他刚见李宣时说的,李宣边说边笑,自然大有嘲讽之意,可恨的是还是在下人面前。
抬头,一弯明月挂在树顶,冷冷青华,似乎连人都给照凉透了。“小鱼姑娘请让道,人各有志,莫要强留。”慕容天一躬身,“谢姑娘多日照顾之情,如有他日必当报还。”
走了几步,却突然闪出两条黑衣蒙面大汉,两座山般挡在身前,双双抱拳,“请天少爷回府。”
慕容天停住,这李宣杀又不杀,走也不让走,文的不行,便来武的,也不知安的什么心。
小鱼追上几步,有些怯怯,“天少爷,我家主人一片热忱,非留公子休养好不可。以公子的身体,此刻到处跑,只会伤势加重,何不让我家主人尽尽心?”
慕容天盯她看了片刻,有些恼她。
本来十数日下来,两人相处甚欢,已不知不觉把对方当了朋友,却被她明知前方有人阻拦还作假拖延。可转念一想她也是下人,身不由己,再见了此刻小鱼楚楚可怜,一副哀求的样子,慕容天这里倒先心软了,不由长叹一声,“小鱼姑娘,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做假骗我?我和他是老对头,他之前数次派人杀我不成。此时我武功全无,回府不过是自取其辱。按你家王爷的性子,难道真能安什么好心不成?不知想了什么法来折磨我。”
小鱼闻言,惊疑不定,“怎么会,我家王爷他……”
众人一时无语。
小鱼思忖片刻,喝退了左右,只余了两人,静静相对。小鱼郑重道:“天少爷,我有话不知当不当讲。”
“小鱼姑娘请说。”
“天少爷目前的处境我也听人说了,天少爷既然人在此处,显然那江湖传言乃是混淆众生的谎言。本来天少爷武功高强,要破这个僵局也不难,可此刻你功力全失,即便到了江湖上也难有作为……”
慕容天笑,“姑娘就说是个废人无妨。已经难以自保,何来作为?”
小鱼一窒,“……天少爷言重了。我家王爷曾说如是好生调养,功力要恢复也不难,数月即可。但若四处奔劳,或许就难说了。”
慕容天不语,小鱼偷眼瞧他,见他并无异色,才接着道:“此刻能让天少爷长期休息的地方只有两个——慕容山庄和我们王府。慕容山庄估计天少爷一时半会是回不了,回了也是刀光剑影,血雨腥风的不安宁。比起来,倒在王府还安静些,也许天少爷和王爷原有些过节,可这些天,王爷不是一直以礼相待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