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上班赚钱啰!」小周嘹亮的声音从街头响到巷尾,暮色中的陋巷也染了她的精神抖擞。
说是上班,其实只是在速食店的工读,因为白天正式的工作还没着落,已经去面试几家了,像她这么爱钱爱到整个大学生活都在打工的难得人才,一定很快就会找到工作的。
同学们都说她小小年纪就爱钱如命,最高纪录是同时打三份工,下了班赶到学校,闪进教室,教授刚好点到她的名,能混到大学毕业,算她厉害!
其实不是她爱钱,她也是不得已的。
刚用她的手机不知和谁讲了老半天的小弟带着诡谲的表情,一个箭步滑到门口来睨着她瞧,嘿嘿嘿地直好笑着。
「干嘛?!」她的背脊一阵凉飕飕的,有种被人出卖的感觉。
正在小弟一副要大爆什么豪门秘辛的八卦新闻时,原本应该在房间休息的妈妈不知何时也飘到她身旁,一会儿摸摸她的肩、一会儿拉拉她的衣领,柔情万千地叮咛着她——
「『爸爸』,小心骑车喔!」
唉~~大概没有一个女儿会习惯自己的妈妈这么叫她吧!
其实这个故事说来话长,所以她就长话短说:自从爸爸发生车祸去世之后,妈妈就因伤心过度,而变得有点失智的轻微症状了。
「是的,我会小心尽量不去压到那些苍蝇、蚂蚁!」她心疼地在妈妈那张不再青春的面颊上搓揉两下。
小弟吊儿郎当的搂着母亲的肩膀,睨着她的破烂脚踏车,「拜托,姊,又不是飙跑车出门!小心什么啊?」
妈妈忽然斜过脸,狐疑地瞅着小弟,「喂,你是谁呀?」
「哦~~又来了!」小弟像泄了气的皮球,不明白他为何这么歹命,没了爸爸已经够可怜了,还得每天跟自己的妈妈做自我介绍。「我叫『周喜弟』,是妳的儿子,请多多指教。」
妈妈有点无辜地上下打量着喜弟,「我什么时候生了一个长得这么讨人厌的儿子?」
「总不会是妳背着爸爸和别的男人偷生的吧?!」喜弟苦着脸,自我解嘲。
却引来神智不清的妈妈一阵的惶恐不安,浑身颤抖。
她立刻板起做姊姊的权威,学以前妈妈教训小弟的动作,弯起食指,握住拳头,用力地往那个还没瓜熟落地的小脑袋瓜子上敲下去。
「你找死呀!这样跟妈说话,没大没小!」爱情如果是女人的幸福泉源,那妈妈的一生无疑是枯竭的。
「哎呀~~好痛!」小弟搔着痛处,气呼呼地瞪着她,「姊,妳很暴力耶!」
「啪!」妈妈的食指叩的一下,也不偏不倚地砸向小弟那颗可怜的西瓜脑袋了。
「你找死呀!这样跟你『爸爸』说话,没大没小!」
她噗哧一声笑了出来,喜弟却痛得跳脚,气到不行!
「啧啧!一定很痛!」
听说疯子的力量比正常人来得大,妈妈这一敲,小弟那颗说话老是不经大脑的猪脑袋差点没裂开成两半。
她不忍地伸过手去替可怜的小弟「呼呼」,唉!谁教他老是忘记要在妈妈的面前叫她「爸爸」呢!
四年了,那场突如其来的车祸夺走了爸爸的生命,伤心过度的妈妈变得不言不语,之后就谁也都不认得了。
快乐像是初秋的早霜,融化在她家的屋角墙边。
有一天,她打工回来,因为太热,把一头长发扎进棒球帽里好凉快些;而因为太穷,所以不管春去冬来,她身上总是一件耐磨、耐操的破牛仔裤。
一踏进门,妈妈突然开金口了。「爸爸,你回来啦!」
那一刻,妈妈的眼神中闪烁着一种少女情怀的幸福光芒。
隔壁的吴大婶说,一定是因为失去心爱的男人,心中太悲恸了,所以才会产生移情作用。
但是喜弟可吃味了,他才是男生嘛!而且他也长得比较像爸爸,为什么不是移情到他身上呢?
她自己也搞不懂,反正只要妈妈能吃、能喝、能说、能笑,好好地活着,那么就算要她穿一辈子的牛仔裤,戴一辈子的棒球帽,这些都是OK的啦!
当她的眼角还流着兴奋激动的泪水时,妈妈却指着弟弟说:「你是谁?!」
喜弟的眼角也泛着泪光,难过地说:「我叫周喜弟,是妳的儿子——」
四年来,喜弟除了每天跟妈妈晨昏定省外,还得做自我介绍,但他就是少根筋,老是忘记在妈妈的面前,要尊称她一声「爸爸」。
她又好笑、又心疼地轻弹一下喜弟那颗连遭两K的脑袋瓜,「你呀!真是欠揍。」
小弟连忙闪开,「还打!妳就是这么暴力,又没女人味,才会交不到男朋友!」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明明知道她找不到人爱。
小周老羞成怒地抡起拳头往小弟的头顶补上一记「无三不成礼」的当头棒喝,看他会不会变聪明一点,他应该比谁都清楚那个原本是天真、活泼又美丽的姊姊,为什么会混到大学毕业了,却没有男人来爱?
「男、朋、友?谁希罕!」下巴一扬,姿态十足。
唉!明明就是自我安慰。
其实她也曾经很认真地自我检讨过,国小的时候,年纪太小,对爱情没概念;到了国中、高中,却连念六年的女校,没有男生可以爱;好不容易终于考上大学可以「由你玩四年」的没时候,爸爸却突然遭逢变故,养家的重担真的重重地落到她的身上。
啊~~那少女期待憧憬的大学生活,对她而言,就像午夜的昙花,还没来得争艳就凋谢了。
在打工养家比上课重要的大学生活底下,她早已经注定要被当掉爱情学分了。
不过喜弟的话说得也挺客观真实的,她全身上下几乎找不到一点女人味,虽然为了要省下理发院的钱,而留了一头任其像杂草丛生的长发,却不幸地必须一年到头都躲在棒球帽里面,否则妈妈会像个任性的孩子般大哭大闹,吵着要「爸爸」!
最后,也只剩下那个原本应该是横看成岭侧成峰的女性外观以兹证明了,偏偏她却像个营养不良又「转大人」没转过来的「小」人物,再怎么抬头挺胸还是不够伟「大」。
更别说有时候一狂打起工来,经常得忙得三更半夜回到家时,才想起来忘了吃早餐,人又瘦了一圈,「证据」当然也跟着瘦一吋,呜呜呜——她果然是全世界最不幸的美少女!
喜弟可能总算是察觉到自己的失言,伤了她的心,想补偿她。「我刚才跟一个我们系上的研究所学长在聊天,他说想认识妳——」
话还没说完,妈妈就插嘴了。「你学长为什么想认识『爸爸』?」
「不是啦~~他是想认识姊——」
一听到喜弟叫她姊姊,妈妈又抓狂地猛敲他的脑袋,「没大没小,管你爸爸叫姊姊,你找死啊!」
弟弟拚命躲,妈妈拚命敲,两个人忙成一团。
她知道弟弟舍不得姊姊没人疼爱,一直暗中替她物色对象,只是——养家活口的事就够她忙了,哪还有那个美国时间和力气去谈恋爱!
在他们两母子你来我往的忙乱中,她乘机从弟弟手中拿回她的手机,骑上脚踏车。「你们别闹啦,我走了!再见——」
迟到了,店长又要念一本「落落长」的金刚经给她听。
至于她的爱情白日梦,唉~~就等她有钱、有闲的时候再说吧!
「爸爸——小心骑车啊!」妈妈急忙奔出门口,又叮咛她一遍,手还紧扣着喜弟的脖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