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不是?——回答!」
语气中不容错认的威严让司壬不由地答到:「是。」
「奇怪。几乎没什么记忆的人,居然会那么相似。」少年将侧脸转过来:「真的,很象吗?」
微微的曦光从木窗棂中透过,白底金描鲮纹的软烟罗纱窗衬得整间宫室隐隐曈曈,空气中漂流着金木樨的香气——夹杂着某种混沌的感受,将一切渲染地暧昧不明。司壬觉得自己的脑子似乎也混乱起来,「几乎没见过面」——是的,对于王来说也许的确是如此。梓璃王妃一直身体就不太好,生了孩子以后不得不长年卧病在床,先王不忍她操劳,从王三岁起就不再让王妃亲自带孩子,加之王妃突然病情加重,母子之间更是经年不得一见,以后则天人永隔,再也没有见面的机会——王对自己的母亲没有印象,并不太奇怪。
可是,的确——很象。
司壬细细描摹着眼前的少年,恍惚的时光中,重叠了梓璃王妃首次在先王的牵引下踏进历都——走进季国朝臣百官眼中的样子——居然有如许天人般风神丽色,幽梅般清华盈香的女子。——还记得当时自己是这样惊叹的。
而王的样貌与王妃可说是神似,流云秀发,冰肌素指,黛眉菱目、俏鼻红唇——只不过,那双一样清泠的眸子里面,多了些自己可以辨识的威仪与高傲,以及自己所不能辨识的某种、幽暗的倾诉——拒绝被人聆听的倾诉。
心里无由地又叹了一声:「是的,王,您的眉目容貌都酷似先王妃。」
「是吗?——真讨厌的事实。」轻轻蹙眉,年少的王直起身子,伸了个懒腰,仿佛猫一样柔软修长的身躯优雅地踱下来——到了司壬的近前:「告诉他们说我不去了。我没有兴趣去祭拜死人——尤其是生了我,却没空管我的女人;和为了可笑的『爱情』随便将国家、责任抛之脑后的男人。明白了吗?」
「王,梓璃王妃她是非常疼爱您的——先王也……」
「住口!」
——冷的象冰一样的无情的眼,却充满了想击垮一切的灼焰——那是憎恨,刻骨般的憎恨已强烈到了欲灼伤空气的热度。呆呆望着面前霎时怒涛翻涌的眸子,在那激怒的双眸之下,司壬一时竟有了仿佛撕裂般的感受。
「不要再在我面前提起那个女人!——还有这一类的废话!你听见了吗?」
获得机械般的点头回应后,兰陵凌厉的神色稍缓,丢下惊得呆了的祭师,径直走出了房门。
独自站在中庭水池的角落边,激烈的心情仍无法平复——都怪那个多嘴的家伙,一再地提醒着自己已经太过清醒的记忆——难道,就真的不能摆脱了吗?
………………
「母后,我要见母后!」
「怎么办?小皇子吵着想见王妃——」
「他还是个孩子啊,王做得太绝了,疼王妃也不是这么疼法,怎么能让这么小的孩子就没了娘呢。」
………………
「……奶娘……我娘是什么样子的……」
「王妃她啊,是个又美丽,又温柔的好母亲——」
「……那……为什么……我生病了……她也不来看我……是不是……她不要我了?」
「不会的,殿下你又乖又聪明,王妃怎么会不要你,别乱想了,生病了就该乖乖睡觉。」
「……真的吗?……不是……不要我吗?……」
「真的,真的。好好睡吧。」……
「殿下烧得很厉害,御医说只能盼上天恩德,看他自己造化有多深了。王不在宫里,是不是去通知王妃——」
「不行,听说王妃的身体这两天也很弱,要是她因为担心有个三长两短,你我有几个脑袋能抗得住!」
在……说什么……母后……为什么不来……好热……好难过……
「……母后……」
王妃她啊,是个又美丽,又温柔的好母亲。——不对!!
不会的,皇子你又乖又聪明,王妃怎么会不要你。——骗人!!
全部都是假的!!她根本就不是那样!!她根本就不要自己!!
全部,都是骗人的。——
「殿下,您醒了?!太好了,您母后一定会很高兴的——」
——「你在说什么?」
「嗯?!」
「我没有什么母后,那个女人——我不认识。」
「——殿下?!!」
………………
「我不能见父皇吗?」
「殿下。王现在悲伤过度,您与王妃肖似,还是不要太刺激王为好。」
下意识地抚了抚脸。「父皇——没有提到我吗?」低不可闻的声音里有着浅浅的渴盼。
「嗯?!您说什么?!」
「没什么。那,我回去了。」
……………………
「让我即位。那父皇呢?」
「王他——」
「为了那个女人,是吧?」
「这——」
「好。」一贯平静的声音,忽地有了波澜:「国家、人民、所以的一切,他为了一个女人抛弃的全部责任,我都会一肩承担。而且,」果绝的语气,却冷的有些惊心动魄:「——会做得比任何人都好!!!」
………………
变幻的记忆碎片,不断提醒着自己的在意。
还是——不能不在意。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心里就常常弥漫着一片空色——是所谓想抓住什么,但却不知是什么的感觉——是什么呢?象在哪儿开了一个洞,间或地听见了哀告和呻吟的唏吁,夜中,那里大声的呼唤让他整夜难寐——
——我,是不是疯了。
不知觉的浅笑,无意间看到了倒映在水中的自己——女性化的脸孔,女性化的身量,配上乌黑及肩的长发,若不是一身男式便装,谁也会认定是个女人——羞辱感霎时涌上咽喉,不假思索地一把将颈上的佩玉扯下,重重向着镜面砸去——瞬间将其中纤柔的人影化成了波光粼粼的圈圈皱纹。
不,我跟那种人不一样!不会象那样子柔弱的女人、也不会象那样子软弱的男人,绝对不会象那种人。总有一天会能把国家、天下、包括命运都掌握在手中,能将一切都拿到手中——
——而到那时,是不是就会知道了?
一把清朗的男声响起:「小姑娘,你在哭吗?」
混蛋。——不知死活的家伙。
兰陵恼羞成怒地旋过身。
——夏天的风吹得人心烦意乱,似乎是很适合起冲突的一天。
在被筛得疏影流光的树荫下,站着一个高挑俊朗的男孩子,笑得灿烂夺目,但仿佛带着一种隐隐约约的嘲讽和不屑,虽是个出色抢眼的人,不知为何却有堕落和颓废的味道弥漫在眉目间。
——是个不简单家伙呢。
一眼之下,兰陵竟破天荒第一次有了想探问一个人心事的欲望。
——好奇心。
不错,就是那样。
他小心地掩饰着自己的兴奋,以及对于自己,和对方的极大兴味。一边体会着这种首次因别人而起的新奇感受,——自己也是一个有着普通反应的人的新奇感受。
而对面的人也仿佛陷入了某种震惊之中,直直盯住兰陵的双眼,一眨也不眨。兰陵则同样直直盯住对方,却没有发觉自己眼里不自觉泄漏的太多内心秘密。
悲伤的事——
痛苦的事——
绝望的事——
还有,那些无可奈何的事——
一个——如此象我的人——
一个——如此了解我的人——
突然而来的交流让俩人都有些不惯,也有些惊奇。
「名字。」
「少昊。——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