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嘛呀,你昨晚还没看够。」
「我现在就要看!」
「……」
「你回不回头?」
「不回!」
我死力捏他胳膊一把。
他吃痛地唉哟一声,俯下身来,回头看我。
他脸上是阴谋得逞后的奸笑,狂笑,得意的笑。
甥舅一窝
我的成绩勉强挂住及格线上入了大学的校门。我们是生意世家,金钱至上,全家老小好不容易出了我这么个大学生,可没人拿我当回事。这大学文凭,我也不知道将来有什么用。只是我跟年纪相仿的舅舅同时被送进—南一北两所大学,他们说,家族企业近几年可能要上市,将来需要几个高学历的老总来撑门面。
我拿着简单的行李北上做了大学生。我们家的人看起来都比较寒酸,是指长相。即使个个衣着光鲜还是脑满肠肥像暴发户,一看到这副尊容就能猜到我们是干什么起家的。小时候我看到爸爸的时候经常吓得哇哇大哭,亲戚朋友们还一个劲搂着我亲,说看这孩子,长得多像他爸爸呀。
为了这句话吓得我尿床一直尿到八岁,直到有天见到我小舅舅,生命中才出现了奇迹的曙光。
我的妈妈据说是难得一见的江南美人,知书达礼秀外慧中,十八年前她穿着一件简单的方格子连衣裙坐在某君的自行车后面,从爷爷家的豆腐摊经过。当时爸爸正因为跟几个坏孩子一起偷了家里的钱去电影院看国外进口的黄色电影而被爷爷毒打,爷爷拿着点豆腐用的板子狠狠的抽上爸爸的肩膀。爸爸一日三餐都是豆腐白菜,身材长得像个豆芽菜,那一板子抽上他的肩胛骨,他疼得向前跌了去,噗通,跌进门口的臭水沟。
接着听到一声清脆的喝斥声,那是自行车上的妈妈发出的,因为爸爸掉进水沟溅起的泥点沾湿了妈妈新做的裙子,妈妈的脸略略有些蕴怒。
骑自行车的某君看到妈妈的表情,气愤地将爸爸从臭水沟里提出来,准备教训一顿,可被妈妈制止了,我想也是,我爸爸妈妈两个人打情骂俏,你哪里钻出来的某配角,在这里现什么眼,滚出镜头去!
爸爸妈妈就这么认识,妈妈是觉得爸爸掉进臭水沟里像个落汤的小猴子非常可爱,爸爸则说是那是一次浪漫的邂逅。
浪漫这种词出现在爸爸那张吃遍山珍野味却喷着大蒜味的嘴里面比较另类,那是为他那天看的那部外国片的名字叫《天使今夜会来》,爸爸说妈妈好比里面的那个天使,就缺翅膀了。
说这话的时候爸爸嘴里啃着油乎乎的鸡翅膀,我没由来地想象妈妈穿着白纱裙却长着一身鸡毛的样子。
爸爸妈妈的爱情复杂又简单,简单的是妈妈,只把爸爸当成一个天真的小猴子,复杂的是爸爸,他虽然看起来才十几岁可已经是身心发育成熟的男人。
到最后他们的关系发展到白热化,爸爸追妈妈跑,于是乎,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我就诞生了。
我出得不情愿,妈妈生得不情愿,折腾了三天三夜,妈妈一命呜呼香消玉损。爸爸恨我恨得牙痒痒,压根儿没看过我一眼,我哇哇哇哭喊了一整夜,后来被外公外婆抱回家去,说这可怜的娃儿啊,一生下来就爹不亲娘不要。
没想到第二天爸爸又追到家中,盯着我看了一会儿,又盯着外公外婆看了一会儿,那时候爸爸的体格已经基本长成,加入了小刀会后更是一脸杀气,把外公外婆吓得直哆嗦,突然爸爸朝地上一跪,咚咚磕起了响头:「爹!娘!嫣儿死了!求你们再给我一个嫣儿吧!」
外公外婆吓死了,身上抖得能筛出糠来,我也不太明白爸爸的话,什么叫再给他一个妈妈?
爸爸是极富想象力创造力的热血青年,年过半百的外公被他逼着喝了大半年的壮阳药,白天精神不振夜里雄风抖擞,玩不转老命险些丢掉,爸爸还每天晚上半夜在他们老俩口窗口外面盯着听动静,一步步盼着妈妈的归来。
皇天不负苦心人,经过二年零六个月的奋斗,外婆在一个鹅毛雪纷飞的夜晚,生下了长相酷似妈妈的一个——男婴。
在镇上卖豆腐的爸爸肯定从未听说过「同性恋」是什么名堂,看到生出个带把的,当时脸就泛起紫气,抓起手术台上的刀子就要把舅舅阉了,医生护士大惊失色,一个劲地喊:「你看清楚哪!这是个男孩!」
我们老家那个小镇有把初生下来的女婴扔进河里的恶俗,有时候清晨洗衣服的大妈总能在桥下发现漂浮的死婴,还有个不出名的小说家以此为题材写了篇推理小说叫《湄公河的死婴》居然拿了个文学大奖,他以为自己从此前程无量,欢天喜地搬出小镇去了。
事实证明我们这鸟不生蛋的小镇是不会飞出金凤凰的,那作家没过半年就灰溜溜跑回来,老老实实到我们家的豆腐摊来当搬运工了,说话之乎者也,我最初的文学造诣,就来自于他古怪的文辞,我从小到大的作文,从没及格过。
而爸爸那天行凶未遂,被几个警察以故意行凶和扰乱治安非抓了起来,判了二十年的徒刑,那几年政府下大力打击帮派,爸爸才入了小刀会两个月不到,就撞到枪口。
爸爸被关到市监狱去,我们全镇上下对他羡慕不已,要知道在那年头,能去趟城里是一件多么值得骄傲的事情!何况还要在那里长驻久留!爸爸走的那天,全镇人摆出十里长街送总理的架势,一直目送那辆警车离开视线为止。
爷爷当时背着我,站在侧旁的小桥上看了良久,当天晚上他就带着我,扛着锅碗瓢盆去了香港。他的离去令家里所有人都不解,以为是老头在发疯,直到爷爷寄回家第一个一千块美金,那以后全国各地的亲戚来得越来越多,一个北大荒来的爽朗大姨妈当了我的奶娘。
从我懂事起,大概六岁吧,爷爷就隔几个月带我去监狱看一次爸爸,带自家做的豆腐,其实爸爸从小到大吃豆腐吃得腻死,我都可以看得出他目光中的厌烦,可是爷爷下一趟带来的,仍然是豆腐。
我们带去给爸爸的豆腐性质一天天在改变,从一开始刚用白布包着泡在瓦罐里的,到最后的豆腐干,豆腐皮,豆腐奶,豆腐泡,豆腐乳,到今天的「清德镇祖传秘治豆腐卤」,再到后来的「中日合资奇佳豆制食品」,到今天的「香港奇柯集团绿色精制豆品」。
爷爷从前穿着布鞋抱着我来送豆腐,到今天他坐着私人喷射机从香港迎接爸爸出狱,十个小时以后又乘机飞回香港开会。
只剩下我跟爸爸两人,本该血浓如水的,可看彼此的眼神都像看笼子里的老虎,爸爸厌恶地拍拍我的脑袋,说:「小兔崽子,我被这种眼神看了十二年,到今天你还这么看我。」
我才陌生地发现,我跟爸爸之间,没有那层铁栅栏隔着了。
爸爸先带我回老家清得镇,这些年因为有爷爷的大力投资,清得镇已经建设的焕然一新,这里山清水秀旅游资源丰富,小镇本也古静清幽,可因为街面商铺林立,已经失去我小时候踏在青石板上玩耍的意趣。
妈妈的坟因为土地重整被扒了,爸爸四处打听一户姓陈的人家,十几年的他们是镇上公立小学的两名教师,可现在没人知道他们往哪里。爸爸怀着悲愤莫名的心情离开小镇,直到回香港认祖归宗以后,在爷爷身边,看到了找寻已久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