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形的广场像一只深碗,正中的高台上端放着被红布盖住的雕像,人群跳着、涌着、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正中。
那伽站在阶梯的最顶层,和人群拉开了些许距离,视野反而意外得好,当拄着权杖的人缓缓走上高台时,甚至连王冠上钻石的棱角都可看得一清二楚。
嘶……扩音机中传出划破空气的声响,接着,就是国王沉稳有力的语调。
“安静,请安静,我亲爱的国民。”
喧嚣的声浪一点点退散,终于沉寂了下来,人们交握着手,期待着那即将到来的一刻。
“我想,你们都已经知道了,我亲爱的国民,”国王力图清晰地吐出每一个字来,“今天,是维纳斯雕像正式完成的日子。五年了,我们等待了整整五年的雕像,它的创作者为此殚精力竭,然而,它终于完成了!
“你们很快就能看到,这尊维纳斯雕像,就像传说中的那样美……不,或许比传说中的更美,那双手……那双天下最美丽的手……我想我还是不说的好,你们,用自己的双眼去领略这种美丽吧,就让我们请创作者自己,来拉下作品的帷幕……”
国王的眼神飘向身后,焦点落在了一个长发的青年身上。
(“哎哎,头发都纠结在一起了,忙得没时间修剪吗?”)
青年站了起来,像一头优雅的雄狮,用有如深海般湛蓝的双眼,缓缓地扫视过全场,专注得好似在寻找什么珍宝。然而,随着目光的移动,原本期待的神情却逐渐消弥,转为了唇畔的低语。
(“那伽,你好像会读唇语吧?”)
“……嗯。”
(“那,那,你知道他说了什么吗?”)
“不在……真的不在么……”
(“不在……谁不在?”)
“……”对于洛斯艾尔没头没脑的提问早就习以为常的那伽只是选择了缄默。
但是,人群却并未因青年沮丧的表情而受到丝毫影响,不断地爆发出一阵阵震耳欲匮的喊声。
在民众狂热的注目礼下,青年拖着脚步踱到了雕像边,一扬手,扯下了红色的帷幕。
“好!……”
短促的一声赞美,欢呼尚来不及收尾,便转成了惊呼。
大理石雕像在日光下泛着苍灰色的光芒,拥有完美比例的美神那睥视一切的目光让人为之倾倒,然而,只是她的双臂……只有她的双臂,本该是天下最美丽的手,却布满了紫红色的斑点,构成一幅诡异的画面。
“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
半晌才回过神来的国王愤怒地高喊,先是看向雕像师,然而后者痛苦而扭曲的神色让国王欲言又止,只能转为瞪视起了身后的群臣和卫兵。
“我王息怒!”华服和盔甲齐齐跪下。
“负责将雕像运送至此的是谁?”国王丝毫没有息怒之意,冷冷地扫视着卫兵们问道。
几个声音犹豫着答道:“是……是属下。”
“说!是什么使雕像受损的?!”
盔甲主人们的头几乎要贴到了地面,小心翼翼地交换着眼神,终于有人抬起头来,颤声道:“陛下请息怒。属下等从雕像师处抬出这尊雕像后,一路小心护送,途中没有任何碰触,连遮盖的幕布也未曾掀起分毫。雕像的残……残缺,属下等实在不知。”
脸色铁青地听完卫兵的陈述,国王以权杖击地道:“胡说,难道雕像自己会……”
然而,话音未落,就被雕像师一声突兀的悲鸣盖了过去。
“不要了!我不要了!”
高台中央的雕像师像是被逼入绝境般的狮子,摇晃着金色蓬乱的发,忽然朝雕像挥过拳去。
啪!
清脆的声响在高台底座迸裂,雕像前举的左手被打落在地,沾上雕像师血迹的外层,居然出现了一条裂缝。
雕像师咬着牙,握紧了尚在淌血的右手。
“什么美神!什么神赐的双手!我不要了,这一切我全都不要了!!”语毕,犹如发了狂的野兽般,突然跳下了高台。
惊恐的人群不自觉地退向了两边。
“雕像师!”国王茫然地喊道,“卫兵,卫兵,快拦下他!”
然而,措手不及的卫兵们还来不及撑着发麻的双腿站起来,雕像师已挟着一阵风,自那伽身侧狂奔而去。
***
(“要打招呼吗,那伽?”)
当因无处栖身而决定在林间露宿的那伽的眼神接触到雕像师的侧脸时,他不自觉地停下了脚步。
踩着落叶的窸嗦声一旦消失,耳边便只剩下了风与空气摩擦的低响。对于那伽的接近,雕像师似乎一无所查,浓密的发丝垂落在脸颊,将那双深蓝色的瞳孔掩在了阴影下。
那伽不再上前一步,亦无意离开,只是靠着身后的古木,坐了下来。
长久的沉默,最后连风声也再听不见,耳膜似乎过滤了一切声响,只剩下空洞的死寂——
直到一个声音毫无预兆地打破了这僵持的状态。
“你是谁?”
(“乖乖,不要这么突然说话行不行,吓死我了……”)
抬眼看着青年的方向,那伽用清澈的声音回答,“一个吟游诗人。”
(“一个身无分文只能露宿野外自称吟游诗人的无业游民……”)
“旅行至此?” 青年露出不知是嘲讽还是自嘲的笑容,“那你来得可真不是时候……”
“嗯?”那伽挑眉。
“本来……你可以看见这世上最美的雕像的,”青年咬着牙道,一刹那,那伽仿如从他紧蹙的眉间看到了深入骨髓的落寞,“可是……现在没有了,都没有了……我最爱的双手,和美神的雕像……雕像师们苦苦追求的美丽,已经不在了……因为他……”
噤了声,雕像师近乎暴力地扭起了自己的手指,暗淡的光线下,隐约可见指关节处已经泛了白。
(“他?”)
“他……?”
“没错,就因为他……就因为……咦,他叫什么呢?”雕像师一下子露出了困惑的表情,但是很快又摇着头将此忽略,“谁知道他叫什么呢……五年,似乎已经五年都没有叫过他的名字了……既然他现在走了,那名字也好、什么也罢,干脆全部忘记吧……”
是落寞。
重复提起忘记了名字的“他”时,青年眼中流动的,确实是落寞。
那伽看着雕像师,一语不发。
然而再次降临的沉默,很快就被对方执意打破。
“吟游诗人,你走过很多国家吧?”
点了点头,那伽不予置否。
“那么,一定也听到过很多故事了?”
(“当然,种了满山薄雪草的男子、杀光了人民的国王、还有守着尸体的魔法使……给那伽说故事的人可多了~~~”)
“嗯。”
仰起头,却闭上了眼,任纵横交错的树枝在脸上投下牢笼般的阴影,雕像师用隐忍的苦闷语气问道:“那么,你也一定明白很多我所不明白的事了?”
那伽偏头不答,只是以询问的眼神回望着雕像师。
“有件事,我很想要知道答案……”
(“什么事?雕像的手臂怎么坏的,那伽可不会知道。”)
“嗯……?”
用手拨开垂在额前过长的刘海,雕像师用极力伪装的平静声音道,“反正无事,不如让我给你讲个故事吧……讲一个,拥有世上最美丽双手的男子的故事。”
调整了坐姿,那伽将手环在膝上,静静地看着青年。
“这个男人叫……叫什么呢?嗯,我说过我忘记了……太久了,因为太久没有叫过他的名字,所以,我已经将它忘得一干二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