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同是他双手翻版的石臂,在大理石的底座边,有如天赐。”
(“天上没可能掉一对手臂下来吧……”)
“有了这双手臂,这座维纳斯的雕像,一定会是最完美的——将手臂和身体修葺完成后,我就知道自己的感觉没有错。
“完美的……能且只能被称之为完美的雕像。那双手臂惟妙惟肖神采奕奕,简直像被注入了生命一般。我……终于成功了……
“雕像完成的一刹那,我的脑中就只有一个念头:给他看。
“现在我可以不必顾忌剧烈的心跳和颤抖的双手了,因我不会再雕刻,这就是我的最高杰作。我想听他喊着我的名字、对我微笑,凝视着我,然后……用他最美丽的双手抱住我的身体。
“可是……”
雕像师的声音突然哽咽了,黑暗中,那哭腔明显得让人无法漠视。
(“可是……?”)
“可是,他却不在了。”那伽的声调一如既往,波澜不惊。
吃惊的反而是不远处的哭腔:“不错……你怎么知道?”
“只是猜测。”
仍然是肯定的语气,答得极快,显是不愿解释。好在,雕像师也未深究。
“他走了……不知在什么时候……究竟是在我睡得深沉的那个夜晚,还是雕像临近完成的当口,我也不得而知。总之,他走了,只留下一张字条给我。
“他说:我走了,留下一份礼物给你,祝成功。
“走了呢……我还来不及再问一次他的名字,来不及让他再对我微笑,来不及在他的眼中找出自己的身影,来不及记住他拥抱我时胸口的温度……就走了呢……就这样一去不回……”
哭腔崩溃开来,化为难以压抑的低泣,然而却又夹杂着自嘲的苦笑,声声诡异。
(“又傻又疯,这人没救了……”)
“为什么……”混合着粗重的鼻音,雕像师用无比困惑的声音问道,“吟游诗人啊,你说这究竟是因为什么?我明明已经完成了最好的雕像,得到了世上最美丽的双手,为什么却无法觉得高兴……有了石臂之后,就不再需要看着他的双手雕刻;其实,他真的可以走了。只是为什么,我的胸口还是那样痛?就好像他仍在我身边抿着嘴不笑时一样,连呼吸都能感觉到抽痛。”
(“不是因为你那雕像的手生了奇怪的霉斑吗?”)
“不要了,我不要了。”仿佛正用手捶着泥土,雕像师的身侧传来了规律的低响,“那雕像怎样都好……和他的离开相比,砸了这第一百零一座雕像,我竟丝毫也不觉得难过。你说,这是因为什么?”
“你真的不知道么?”低声的,那伽反问道。
雕像师沉默了一阵,而后叹息,“大约……是知道的……我所爱的,是他的手,是在他身上会动会为我包扎会抱紧我的手,那双冰冷的石臂,虽然一样美丽,我却总爱不起来……也许,我只是个不合格的雕像师罢了……”
听着雕像师苦涩的自嘲,那伽只是这样回答:“我想,你是真的不知道。”
之后,谁也没有再说过话。
当拂晓的光芒将树林从无尽的黑暗中拯救出来时,只有那伽闭目的侧脸被染上了霞红色,而雕像师,早已不知所踪。
“连声招呼也不打就走了,这个人很过分呢!”
“将人从睡梦中摇醒说‘我要走了’不是更过分?”那伽站起身环视着四周,准备离开这片树林。
“你说,他会去哪里呢?”
“我有可能会知道么?”
“呃……他会不会去找那个有着美丽双手的男子?”
“不会……吧。”
“为什么哩?”
“因为他始终不明白。”
“不明白……不明白什么?”
“你也始终不明白。”
“哈……?拜托,解释一下嘛,那伽。我和他不明白的是一件事吗?究竟是什么事?”
“……”
“喂喂……”
…………
***
荒野中的维纳斯
“那伽。”
“嗯?”
“你到底在这片荒野上走了多久了?”
“三天吧……也许更久。”
“你还打算再走几天?”
“不走了。”
“咦……咦?!你要放弃和自己的路痴神经搏斗下去了吗?”
“……”
少年伸出手,指向目力所及之尽处,顺着指尖的射线看去,一间破败的木屋和一口水井,在这片荒野上显得如此格格不入。
荒野上无遮无避,凌厉的风势将木屋残破的门板吹得怦怦作响,门内有一串卵石穿成的帘子随风乱舞着,发出不规则的撞击声。
“进来吧。”一个沙哑的声音蓦地传了出来。
(“哇,又是个喜欢突然说话的,真要吓死我吗?”)
“打扰了。”那伽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点头致意,这才跨进屋中,转身插上了门闩——
应该可以称之为门闩吧,那根蛀得似乎稍一用力就会断裂的短木棒。
风势略阻,在半空中纠结的帘子便垂了下来,从一根根细小的帘缝中,隐约可见帘后男子苍白凹陷的脸颊——
像是失血过多又长期远离日光的病态面容,却有着一双澄净的眼。
“看你风尘仆仆的样子,似乎是位旅行者呢。”男子饶有兴致地问道。
(“才不是呢,就是个流落街头的无业游民!”)
“称不上旅行者,”那伽摇头,“只是个一路传唱圣歌的吟游诗人。”
“哦,你是从哪里来的?”男子继续追问着,甚至忘了现身替客人倒一杯茶。
那伽眨了眨眼,努力思索起自己的来处却未果,直到洛斯艾尔忍住笑提醒他。
(“东面啊,那伽……虽然你来时几乎绕了一个圆。”)
“是东面。”
“东面么,”男子毫无血色的脸上浮现出一层喜悦的光芒,接着问道,“可有经过一个城中摆满了雕像的国家?”
“有。”那伽点头。
“那可有……”男子的语气急促了起来,“可有听说过关于美神雕像的消息?”
(“哈,何止是雕像,雕像师本人的故事也大听特听了一通呢。”)
“有。”那伽仍然只是点头。
男子的声音,夹着一丝轻笑传了过来:“成功了呢……他。”
(“什么成功了?谁?”)
“关于美神雕像最后的消息是:雕像师亲手打断了一只石臂。”
“什……不可能啊……”男子吃了一惊,脸色越发得苍白了,“不可能……那双手,他说过……那是世上最美丽的手了……”
“也许是手在维纳斯身上,让他无心欣赏了吧。”
“不会的,他最爱那双手了……比什么都更爱护的,那双世上最美丽的手……”
(“喂喂,你们在说些什么呀?我完全听不懂诶……”)
“有人会只爱手,而不是手的主人么?”
短暂的沉默,而后男子意外坚定地回答,“有啊。这样的故事,我就听说过一个。”
天色渐黑,风也越来越猛烈了。
门闩被吹得摇晃起来,两扇木板小幅晃动着,发出吱吱的杂音。
帘后男子的脸,因为思索的表情而严肃,却又因思索的内容而温柔。
“他是……他也是个雕像师呢。
“几百年来,雕像师们对完成维纳斯雕像的努力从来没有中断过,也不停地在寻找着传说中最美丽的双臂。因此,那位雕像师,他一看见拥有美丽双手的男子,立刻就央求对方留在他身边。
“那么直接,那么单纯,如深海般湛蓝的眼中流露出毫无杂质的目光,让男子不假思索地同意了。
“一留,就是五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