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夫,您说的我听不懂。”
“你必须懂……当立场崩毁的时候,人们自然会寻找新的立场,为繁衍后代树立起新的信念。”
“我还是不明白,您的信念还在吴国么?”
“唉……”
他叹了一口气,然后转身上了马车,扬长而去。
***
我骑马走在荒芜人迹的官道上,迎春花寂寞的开在道路两旁,像坟头上杂乱的荆棘,沙沙的风响穿过万人空巷,拖着只有荒山野岭才能闻见的诡异的尾音。
人们弃家而逃,整个都城笼罩在一片死寂的荒茫之中……
吴国的百姓,放朗,更薄情。
然后我进了宫,迎来的是浅阳枯槁的神采。他站在废弃的禺怏宫前,如一尊被打了千疮百孔的假山石,余下的官员们远远地聚集在池塘对岸,满面焦急的望着他。
我迫不及待跑到他身边,却没有言语来面对他。
他饶有兴味的看着我,就像在看一件极为有趣的事务,他的声音微弱而暖和。他说,“这几天,突然感觉无聊了,你回来了就好。”
我心口一提,尚未经过斟酌的话就说了出来,“浅阳,为何不质问我?”
他笑了,有如黄花扑面的温洒。然后拉起我的手,有些执拗的,语气中满带了恳求,“去换身朝服吧。晚上……”他指了指池塘对面的官员,“晚上,大家一起吃顿饭。”
我挣了半天没挣开他的手……
“你总是这样,从来不肯亲口问问我什么,”……我知道,你想让我明白你相信我,可连你自己都确定……想到这里我猛地一抬头,“浅阳,我背叛了你很多次,是真的。包括自修的……”
他手中微微一用劲,我什么也不敢再说下去了。
许久,他说,“别把什么都往自己身上压……还记得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对你说的话么?”
我抽开手匆匆退了下去,他在身后想拉住我,我却连他的脸也不敢再正视……我想起那段少时的对话,他说……
“我最看不惯你这种自以为是的样子,好像这姑苏都是你的天下。我告诉你,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浜,莫非王臣。”
“笑话,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有朝一日你做天子,我倒要看看你是怎么翻船的。”
***
傍晚,整个吴王宫里乐声悠扬,宣事殿的歌舞繁华到了一种浮躁的地步,我踏入大门的时候惊呆了……大家正在敬词饮酒,弹唱古今,夸张地上演着一出出盛世欢歌……
浅阳看到我入了殿,笑着从王座上走下来,官员们回首,兴致昂然的同他一起向我致酒,
我根本不知道大家要做什么,有些尴尬的站在门口。
浅阳一口饮尽杯中酒,放声说道,“如何能少了这天下舞中第一人?”
我立刻会意了。
音乐极快,轻佻放朗,是一曲江边俗乐。宫中多奏雅章,隆重奢煌,然而那个时代已经过去……
大家都在演戏,一份难以形容的君臣默契,一场由礼官掌典的祭奠仪式,最后一次告慰这个即亡的国家。一曲钱塘俗曲,一个梦中的神秀双子。我在门口脱了鞋,快步的游到金殿正中。
身着白蟒官服,腰缠五尺玉带。任足尖不停旋转,衣袖翩飞迅若游鹕,和着这一曲《国风·出水莲》,指望能尽显吴越江南风。我跳起了一殿的春花水月,回旋处处,潺潺若溪流,比比摇生莲,似有水气氤氲弥漫,荷池已随我栽入宫宇庙堂。
东风先醉倒,我恍惚地看着宣事殿里千姿百态,他们同我一样神驰于这大吴的锦绣河山……
浮舟往来,弹琴赋诗,啸咏终日。抑或是随俗浮沉,立马吴山,效达天纲……这些,都是我东吴风尚。
直到琴音渐消,我停下脚步,浮云般的阴影立刻笼罩上来,以迅猛之势散去了黄粱一梦,官员们开始掩面而泣……
高堂的天子彷徨的看着丹陛前同他一样彷徨的人们,最终吐出一个准备已久的字——“走”……
……“大王。”
“你们都走吧……再不走,就走不了了。”
官员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然后相继走出了大殿……他们依旧热爱自己的家国与君王,同时也获得了这最后一道信心与德行上的摧残赦令。
黎大夫上前行了最后一个朝奉礼,泪水积流在年迈的脸上犹如一道道纵深纵浅的沟壑,他抬起那张斑驳骇人的脸,“我王仁德。倘若身在治世,必将天下归心,海内升平……”
“够了!”
他制止了余下的废话,然后扬声道,“还不走?”
……
我跟着最后一个退去的背影向大门走去,前一刻还歌舞升平的大殿一下子恢复了它的真实可怕,身后传来浅阳铿锵有力的言语,
“文官治国,武士安邦。生民流离国无本可治,文官可以走,但只要姑苏这一方土地还在,武将就不能走!”
我回头冲他笑了笑,“我不走,我只是过去穿鞋。”
他僵愣了一下,有些愕然的脸孔上泛起了一丝悲哀。
“其实我,我想……身边有个人。”他说着有些难堪的侧过脸,“你还是走吧,我又不怕……看着南方铁骑踏进我大吴的宫殿,承担不幸是我一世昏庸最后的责任。”
我已经穿整完了,一言不发的站在原地。这话不是对我说的,是对他自己。他像个执拗任性却又无可奈何的孩子,到最后一步也不甘示弱一下。无论我现在说什么,都会伤及他那根惨淡的神经。
他目光游移,有些担心的看着我,手握住拳掐进肉里,血顺着他泛白的指尖流到王座上……
我走到他身边,他镇忡不安的神情让我也无法平静,我想起了申大夫的话,我说,“浅阳,我们走吧。”
然后我小腹挨了一拳。打在伤口上,疼得我所有的思路都回来了。
……
“我们想做好,只是我们没能够招架住。所以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以一个大吴天子的姿态来面对毁灭。”我对他说。
他又一次伸手拉住我,眼神飘忽不定,“他年史书里必记载我昏庸无能,称霸东方百余载强吴,亡于五世主浅阳,唯有后起者楚,主天下浮沉。”
“浅阳,这不是你的错,一场源自于先王初阳年间的阴谋,我们不得不屈从于它的宏远与缜密。”
他听罢,近乎疯癫的笑了,他指着我的鼻子,“那就是你错了,跟着我这样无能的君主……哈,你跟错了人。你和你父亲一样,愚……”
我急切得堵住他的话,翻身坐到他边上,“我们没有错!是他们都说错了……你是浅阳,独一无二的浅阳。跟着你是我……”
突然间,宫外传来一声异国的号角,伴着百万刀枪争鸣,擂鼓作响,声音尚远,有些微弱但无比刺耳……我的话没有说下去,浅阳挺直了脊背做在王座上,他想维持那个一惯傲人的姿势,可我的手在他手心里,已经快要被捏碎了。我微微挣了一下,他猛打了一个激凌。他说,
“苍天不容我大吴……”
空旷的殿堂里,每一个字都带着颤抖的回响,我下意识的抱住他,他的身体冰凉而僵硬。“对,是苍天不容我大吴。”我重复着他的话。
他抬头看着我,苍白的脸上终于泛起了一丝血色,“你看我,说共振河山的人……自己却先食言了。”
“浅阳还记得么?有一次在禺怏宫,自修说你名字不好,一边是水,一边是日,而凑出你这么个莫名其妙的存在……他说这话时我们都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