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很不容易了。我死死按住太阳穴,实在不知道这个人是太过木讷,还是有意气我,只得无奈转了话缘:“宇文可晓得天下舞中第一人?”
“谁不知‘艳裳一舞驾云娉,百万吴师朝复来’。舞中至绝,当吴女庄姬莫数。”
说的不错,我手中剑一收,敬待他的下文。
“昔年吴先王为防兵权旁落,宴请吴国司马东方御。既设的是鸿门宴,这杯酒释兵权一计又说何容易……全因庄姬舞惊天下,宴上献一舞‘艳裳’,便让吴司马平交了兵权。在场多少文臣雅士掏胸挖腹,却只落得个才尽词穷,绘不出艳裳半点丰姿。”平平淡淡的语调,说出的却是满腹仰慕的言辞,若不是知他身在西疆,还真以为是哪个风流不羁的世家子弟。
我凑到他耳边,轻声道:“庄姬是我娘,我爹就是吴国司马,可惜早被奸人害死了。”
他无不诧异抬头,虽然面上全无表情,但只这一动作,已让我胸中了若他到底有多惊奇。
“你爹死了,那庄姬……”
我‘噗哧’一笑:“这还用问,当然是跟大奸人跑咯。”真是无关紧要的话,“宇文,你中意我娘又有何用,不如关心关心东方好了。”
他脸一侧,神色清敛:“宇文不知东方城主在说什么。”
努力摆出一张极端委屈的脸,期期艾艾对着他,胃里却早已笑了个七荤八素。我不懂为什么自己总是这么开心,时时刻刻都有想笑的冲动。家国如是,战场如是,挥鞭抽狗的时候亦是如此,就连现在两个人的对话中……真不知道这些事情有什么好笑的。
半晌,他才讷讷的拧回头,从上到下把我打量了一番,喃喃道:“可惜了你这体格,看来是跳不成‘艳裳’了。”
我一口气儿没岔过来,顿时间笑得昏天黑地。
………
有人朝朝击琴,我自日日剑舞。
宇文则说我手中的剑太过轻浮,折煞了舞的玄机,于是很自然的将那把‘犀角刀’递到我手中,谁都晓得我有多讨厌那把刀。
“你以为你是谁。”我气极,拿这么个庞然大物叫我来舞,分明是要让我难堪。我当着他的面狠狠将刀砸进百尺深的潭中。
他二话不说,纵身跃入潭底——为了那把陋刀,他连命都不要。
……
木漱族的服饰很难看,宽宽落落,庞大而繁复,里三外四结结扣扣比吴中的朝服还要显得累赘,简直就是我所见过的最丑的东西。他们称作——“圆衣”。
穿着这样的衣服,提着这样的刀,连自己都觉得滑稽。却独自一人在背地里浑然忘我般练了不知多少个日日夜夜,将手腕都快要挥断了。好像舞上了瘾,很奇异的思绪,若一滴水,掉落在无波的镜面上,荡起小小的涟漪,却比烈火硝烟的战场来的更让人兴奋。如果他能够喜欢,就是右手随着那把刀一起飞出去也无所谓了。
夜阑人静,草木芳菲。伴着他一曲‘长陵’,我将一套‘圆衣舞’跳得翩若惊鸿,狡若游龙。
唯独一次,他看着我的眼睛说:“东方其实很美。”
是舞美还是人美亦或是刀美,没有人想去刨根问底。如果只是喜欢看这样的舞,东方也愿为宇文跳一辈子。
只是‘长陵’……真的能够就此长陵么?
第二章
“何渝,先前是谁说人非草木。”浮云过眼而散漫,曾有忘我无心之言也只不过是昙花一现,明知不可信不可求,我却仍愿赌上一赌。
“何渝刚才只不过是……罢了,反正你是不愿跟我走了。倒也省心,这牢锁坚固非常,凭何渝之力也未必能斩得断。”
——我晓得你刚才只不过是安慰我,现下又不过是安慰你自己。何渝这个人,总会给人一种出世清澄的感觉,眉宇间却又带着徐徐暖色。他是大夫,然而没有人称他大夫,人们叫他少司命,又或者方司命。何渝以前说过,‘病由心生’。司命是他,读心是他,之所以为天下名医,天下有什么病是他不能诊的?……天下又还有什么事是他方何渝看不透的?
最后一口酒入肠,索然无味。家乡的酒很淡,就像有的话语一样丝毫没有半点说服力,所以不必说出来。然而这酒虽清凉若水,却温存得让人心酸。
……
“走了?”
“再不走要赶上那女人给你送晚饭,被发现了不好。”
有人出去,有人进来,前后不过半柱香,我已换了一个世界。
***
“翠儿,宇文城主现下在做什么?”
“他正在摆酒设宴,召集四方……”她有些迟疑,甚至没有把话说完整,我已了解她此番顾虑为何。四方……这两年来邺城版图一扩百里,周边远近不论长久部族还是稍有新兴之地皆被我连盘攻下。除此之外,只余沙漠草泽。这四方又从何而来?
瞥一眼似乎正在斟酌着该不该跟我讲些什么的丫头,我问道:“翠儿,你说,他是不是把番地都还给了众族?”
“子昊那个笨蛋,说什么要这么大个地盘也没用,他能力有限又管理不过来,还是像以前那样子就好。翠儿即使是个丫头,也知道城主攻下那些领地有多不容易,真是没见过他那么笨的笨蛋。”
刻意忽略回答中极其亲昵的称呼和毫无间隙的语段。翠儿不过是个丫头,怎会明白宇文一番作法实在是逼不得以。那家伙并不笨,能把我关在这里足以证明他暗地里费了多少周章。我就是再懵懂,到了如今这般田地也断不可能仍旧蒙在鼓里继续自欺欺人了。
东方琅琊身为吴国将军,直属朝廷,纵使称霸一方,也时时刻刻在此以身待命。只要吴天子一句回师,我必然当机立断,就算邺城是诸侯国,东方依然是吴天子的朝臣。
就是君要臣死,臣也不得不死。
当今局势纷繁复杂,东吴南楚,西北诸侯。吴楚交战三年,楚败,以致国衰不足以抗吴。东方有吴国撑腰,吴王调发身边重臣,本有它虑。而封我做一城之主,名为镇西,实为征西。所以才任凭我四处烧杀抢掠,开疆劈土。宇文一族不过是割地为主,钥城不过是形式上附庸吴楚之中的吴国罢了。若单单以诸侯国名讳占据如此大的势力,天下霸主必防患于未然,吴国先诛,楚国再诛。他区区绵力何以抗吴楚?再者人心背向,那群恶狗本就不服,又畏惧我武功卓绝镇宇之威,暗地里蠢蠢欲动。他只得做了个顺水人情,从此西塞城城相扣,礼尚往来,我一个大恶人被关在这里,还有谁还会不服他?
我对翠儿说:“宇文倒真是劳务缠身啊,忙得连都不记得这里还有个囚犯听候发问了。翠儿,这几日若不是你照顾着,我恐怕早已饿死在这里都没人晓得。”
“城……城主,翠儿只是……子昊他……他大概是太忙了……翠儿本就应该……城主不要这样说……”
她越说越紧张,越说越语无伦次,我连嘲笑她的兴趣都懒得提起。看吧,现在不是我把你当狗,只是你习惯了作条狗,听我说一句好话都能稀罕成这样。以为穿成这样就是个人了么?简直太荒诞。
我记得初来邺地的时候,这里的百姓正在闹饥荒,吴王未调给我一兵一卒,倒是发了我万两金银。本来就是个鸟不生毛的黄土坡,再加上这里的汉姓没有地位,让我如鱼得水几天之内买下大批的饥民供我差遣。印象之深,我第一个买下的,就是翠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