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一起活着回去。”重复着,一句生死誓言,一个破釜沉舟的决心,将我再度推向峥嵘狞厉的战场。
我摞起袖子,正准备大力挥刀,也就在这个时候,一个不明物直直朝我砸过来,就这么精巧的,直接落在了我的怀里,我伸手拿过,是个士兵的头颅,那个原本连接着躯体的地方一片湿热。这让我想到胡承和和二十余名志士,众矢之的、落马西风的场景辗卷而来,一时间有种不能自持的软弱占据了身心,城池摇摇欲坠的城墙仿佛要压下来,眼前投掷危地的器械还原成人的身体,在剧烈颤动的刀口戟端生命是如此的微不足道,还有我……已经没有武功了,难道不记得了么?
我勒住马,一步步后退,眼前的血光越发的浓重,刺鼻的腥气几近让人窒息,再也坚持不下去,明知道已经卷进来已经无法逃离,我还是难以抑制的开口,“自修……我想离开。”
“笑话,你出得去么。”身边的人猛地一回头,“你,你抱着个人头干嘛!……临阵惜兵,你枉为将。”
被他这么一吼,我反射性的就将手里的头颅丢掉。然后顿了顿,小声说,“开玩笑,我早就不是将了……连刀也不能拿……”
这一次他真的火了,一把拧过我的头发逼迫着我眼睛直视前方,“只是没有武功而已,你就这样一蹶不振了?……把你当年那种狠戾拿出来!看清楚,这里是平肇,是成就你镇宇威名的平肇。”
纵使这些话已让我心中有所动容,我还是很嘶力的挣脱他,眼前惨像连篇杂乱无章,颈后那只手仍死咬着不放。我仍旧不堪忍受,结果……
结果刚想开口反驳,就被一股狠力猛地揪起来,回过神时,我已经坐在自修的战马之上了,还有躺在地上挣扎的我的坐骑,被砍断了脊梁骨……
身后一个单薄却很温暖的身躯紧贴了上来,持刀的手被握住了,干脆而又豪洒的挥腾着。犀利迅速的……手起,刀落,我感受着臂肘间的血液奔涌,这简简单单的几式提刀竟是如此的熟练,眨眼间,敌兵的头颅腾空飞起,这一刹那是如此瑰丽疯狂,我呆呆的注视着……这是我砍下的……
“还记得你以前说的话么,‘何以战?’”一只手放在了心口,使我的心跳剧烈的加速起来,“你说过,力量……在这里。”……一瞬间如梦方醒,眸子里燃起点点火星,漫漫的交织开来,最终汹涌澎湃。
……这,就是战场,是英雄辈出将士血洒魂归的蒸蒸烈土,也曾是我一生的寄予与展望……依旧属於这一番天地。
耳后如兰馨香伴着急促的轻喘,字字珠玑,“纵使废去内力还有记忆深明的招式,纵使不会了武功也有一身蛮力,男儿志在凌宵,岂可自甘堕落,岂可碌碌无为……”话落,那人已跃下马去,冲入沙场中央。
眼前灵光一现,仿佛有一股战胜一切惊恐的力量,催使我跟着那个银光闪耀的身影纵马冲驰。手中提着吴地特有的弯刀,是名吴勾。
男儿何不带吴勾,攻取关山五十州……我扬起明晃晃的弯刀,沙场终究还是沙场,如果不经乱处变,如果不身先士卒,再难领会到快意横刀、浴血奋战,士卒依旧是投掷于危地的棋子,犯之以事,勿告以言,犯之已利,勿告以害……没有余地!
寒光纵掠,所到之处血洒秋风,岂是一个痛快所能形容。这就是搏,我们在搏命。将又如何,士又如何……到了沙场,如不能冲坚毁锐,东方也愿授首剑下。
……
刀枪铿鸣,风云几度变幻,落日在远天边恢宏成河觞,黄昏的天光同飞扬起的沙土硝烟一起酝成迷离的碎金色,银甲的将领回眸一笑,斩断了一只像我掷来的长戟……突然间有种说不出的感动,伴着风生水起,伴着过眼浮尘,像是等待了千年的默契……自修,你可知道……与你并肩作战,乃是我今生最大的梦想。
原先的人数越来越少,大家都在奋力的杀出一条血路,直到杀红了眼,我望了望东北方向的缺口……抓准时机孤注一掷……
回头,看了自修一眼,他立刻飞身跨上我的战马,我拼命打马前冲,他在我身后大呼撤兵,如此配合得天衣无缝,谁也没有惊讶过,仿佛这一切是那么的理所当然。血肉相连的地方,滋生出一种无法比拟的幸福与满足,朋友、对手……有时只需一个眼神,一处回眸,轻轻地举手投足间,便能通情达意,公然于心扉。十八年相濡以沫,那丝丝入扣的默契与相知,岂是刀光剑影所能磨砺去,更不是一袂断袍便能将之从身体里最深的那个地方抽离……
胸中豁然开朗,曾经年少的狂放潇洒,如影随形。
冲散敌军,把他们一分为二,不能停,大批大批的弓箭手在身后纵马飞追,口中呼喊着“不能放过主将!”
怒马飞驰,眼看着就要冲出重围。
他就贴在我背后,温度蔓延着袭散开来暖遍了身心,我们是如此之近……我总是望着前方,望断了山高水远,望见了红尘渺茫。看着看着……便再也不知转身……明明只是一转身的距离,他就站在我身后。
突然感到背后一震。“自修,你中箭了?”
“没事的,回去你帮我拔……”他刚说到这里又是一颤,话就这么生生被截断。一种上了当的觉悟顿时间充斥了四肢白骸,我再也压抑不住的疯狂大叫:“为什么……为什么要坐在我身后……你早就算计好了!……以身为盾,以为这样我就会感激你么?……你给我停下来!你听到没有啊……”
“别乱动!想一起掉下去么。”他厉声喝道。然后像是努力调整好气息,“不是说好了吗,要一起活着回去……我怎么可能不守信用。”
一下子全泻了气,他的态度比任何时候都坚决果断,没敢再动,生怕两个人就这么一起摔下马去,心头那种不是滋味的感觉形同针扎,“你,不许骗我。”……你总是骗我,明明不比我差,偏要在朝堂上装出一副即不服气又不甘心的样子,好像吴国真缺了我就不行……还有当年的平肇战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欠我一个解释。
“我其实……很害怕,”腰间的手臂有些无力的收紧,身后传来他低调而晦涩的声音:“我怕你就这样把我丢掉……所以还是很自私的送给你那坛酒,还是跟你说了那些意欲不明的暗示的话。可……可我又怕你真的跑来了,我……”
“别说了,什么都别说了。”
一下子想到了很多,从将军府经年不变得修葺与花草,到那咄咄逼人的语气,直到悬崖口的小把戏……一幕幕的窜上心头,竟是无比的清晰。自修太了解我,从大司徒害死了我父亲那一刻起,他就已经看到了我心底的动摇,因为惧怕失去而谨慎苍白的维持,一如对母亲言不由衷的祝福……是我先收回了完全的信赖,是我始终在背叛……我一直都不愿承认一直作茧自缚一直自欺欺人。所以不得不苦苦相逼,不惜一切代价让大家变成对手,借此来互相追赶。一个亲和而温婉的人,拼命的把自己磨得像针尖,然后在我面前刻薄的显示它的刚亮和锐利。可我仍旧茫然仍旧看不见他……因此他失望了,一次又一次,我们的道路偏离的越来越远,我把他的自信也给磨光了。所以只好在精疲力竭之前给我送来一壶酒,告诉我……他关心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