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牵着马走过一簇簇奇异秀丽的假山石,它们曾在战年充分影映了王都上空笼罩的阴霾与诡异,而现在……正被人们津津乐道的赏玩着,成为诗词歌赋的蓝本。
确实……一切都变了。它年战骨四荒埋,今朝柳梅江春渡。不变的只是我……心凉体寒。
第四章
次日清晨,吴王宣召。但,不是晋见,而是上朝。
我穿着胡宜送来的朝服挤身于满朝文武之列,哪怕是没有了能力没有了担当……毕竟,还有这么一个虚荣的官职,犹如它的主人一样讽刺的存在着。
不知道吴王之前预先同大家说了什么,居然好像没人惊异于我的促然归位,连以前的旧交都只是对我微微一点头以示意,仿佛我从一开始就是这样习惯的站在这个位置,填补着一个可有可无的空缺。
大殿上的议事无非是一些苛捐法治、水田兴废、诸侯进奉……
王座上的英明帝王如往日般漠然的聆听,一切顺利而平乏。人们中途会不自觉将眼光飘像我,那飘忽的光影里传递着他们想说而又不能说的感慨。这当然不是要斥责身为将领的我,就这样仓惶的丢下了那个称之为‘要塞’的西邺……因为那根本就不重要,大家同是官员,也因此而心照不宣。我如今已没有那种手握兵权、功高震主的资格了,所以再也不必被一道冠冕堂皇的虚令,禁固在那个遥远西疆……
我抓住退朝前最后一分时机,出位百官之列,在金殿的正中虔身下跪。看着王座上那张久违了的英武而决然的面孔,经年不变的严肃得夸张,充分展现出一个帝王的无情与冷酷。
缓缓摘下襟前的红缨,双手奉上……浅阳,这一次,你功德圆满。
“东方将军这是做什么?”吴王看着我,眼神沉稳。只是先前浅浅地,闪过一丝紧张,转瞬即逝,被习惯了坐怀不乱的帝王语气微妙的掩饰过去了。
“既然镇宇将军不喜欢这种繁复累赘的玩意……本王也不喜欢,省去了倒也好。”他说着将眼光移向另一边,只是暗示,却犀利不容反抗,“几位将军以为如何?”
我随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那一边是……征东、御南、北战、西宁四位将军。
似乎谁也不敢担待这一眼的威摄力,他们于默默无语中,一个个开始动作,如我一样的摘下了胸前佩戴的缨缎。
没有人看我,但也能猜道他们面上是多么咬牙切齿的表情,却又不得不隐忍着愤怒,从他们狠狠攥着红缨缎手就可以看出……青筋暴露,骨节分明……
怎么可能不恨,都是战年血雨腥风中拼搏滚打的勇士,大家曾经一同追逐的梦想,保家卫国……
吴王就这么简单的陷我于不义。将军们忍痛摘下的……是骄傲,是认同,是至高无上的……荣誉。
只是站在最前面那个人,他百无聊赖的拨弄着手中的细软,像是件不起眼的玩物,小指一绺绺的钩上去,又一丝丝的撒下来,和谐而不经意的动作。红缨丝缠绕在他纤细而美丽的指尖,就象是玲珑玉上用来点缀的穗子,那里面蕴涵的无限风采,在他眼中不值一文……他想要的是另一样东西,一个更有实质更具威力的东西,而不是这种虚浮于表的柔软装饰品。
他是西宁将军,是众人口中,“夜夜春宵昭阳殿,还带君王日影来”的吴国第一美人——尉迟自修。
***
中午找胡宜来帮我打扫将军府。其实也没什么需要打扫的,早在回来之前这里就被人修整好了,不知是谁做的,连内室都布置得井井有条,而且全部是原来的感觉。这里一草一木,每一个假山盆景都是自己喜欢的型,张狂又放达,一点也不感到陌生。
我只是心情不太好,想找个人来陪我喝点茶什么的。我知道他不会介意,可,不找个借口我就是不舒服。
胡宜这个人说话倒是直截了当。他说我不该在这种尴尬的境地辞官,把那些官员们一点泛滥的同情心都给糟蹋了。
我笑笑:“胡宜,你是在拿我开心呢?”
他也笑了,是那种令人生气的坏心眼的笑,掺杂着一丝戏弄和玩味,还真够无拘无束。我今天才发现这家伙还真不是普通的恶劣,风头一过就又恢复了刁钻散漫的本性……果然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不过他更奇怪的是,吴王为什么会想方设法制止我辞官,连他都看得出来吴王对我的忌讳,说他如果没看错,其实我们的君臣关系早就紧张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已经根本不再需要什么台面上的客套了。
我晓得他是对我直言不讳,可这话从年纪比我小,资历又比我浅的人口里说出来,也够让人窝心的。
“胡宜,你想气死我?你就不能婉转点?就不能也泛滥一下子同情心么?”我无力的说着,脚下的步子却没有停,走到花架前,拿钥匙打开花瓶下的抽屉,里面放着一个硬质而庄重的锦盒。以前总觉得这东西如珍似宝,患得患失。现在……对于浅阳,我现在这个样子,简直是拔了他心头一根芒刺。取出里边物件,现在完全要仰仗它了,这玩意儿比我有价值百倍。
我一甩手砸给胡宜,真是烫手的山芋……
“好家伙,我还是第一次离这么近看这玩意儿……”接下来他已经不知道该如何发表言论了,都被一惊一咋的感叹声代替了。他把那只小老虎捉在手里,翻过来掉过去的仔细研究,眼神、动作皆是夸张至极,完全一副爱不释手的样子。
我被他这样子弄得哭笑不得,直没好气说:“胡宜,不过是半个虎符而已,不是什么工艺品,你又不是什么古董商,你那点鉴赏眼光也太低劣了。”
“我知道,我知道……”他一面敷衍我一面继续‘观摩’,“我以前看你高高的举过一次,不过站得太远,什么都看不清,只看见你手里一团黑……原来,原来上面还有金字啊……呃,这个字拉得好长,这念什……”
最后一个“么?”的口音,被我硬生生用眼瞪了回去。他歪着头看我,手上没敢闲着,有点不舍的将虎符装回盒子。然后才正颜道:
“王想把这东西放在你这里……为什么?”
我问他:“如果我罢官,你以为它会落入谁人手中?”
“西宁将军。”他不假思索答道。接着猛一个醒悟,笑了。只是略扯一下嘴角的笑,但那真的是极自然笑,单单只是为了‘呃,我怎么没想到’的觉诀付之一笑,再没有其它的嘲讽和感慨了。反正当事人又不是他,怎可能有我这么多感触和无力。
不错,如果三军都归令于尉迟自修,那便是吴王最不希望的了。身为王者理所当然的猜忌权将,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众人皆知自修是浅阳的情人,浅阳当然不愿把他们之间的关系,也变成他和我一般的顾虑重重。而现在的我,无疑成了他们最无可挑剔的挡箭牌。
胡宜笑完了又开始叹气,不知为我还是为他自己。却也不是那种沮丧和无奈的叹息,他双手随意一摊,倒似了随缘。
其实跟他在一起还挺畅心。以前猜想得全都不对,这家伙似乎对任何事物都能很快接受,不是用精力和伪装去投入什么,而是真正洒脱的来适应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