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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咬伤了自己的嘴唇,口好渴,却把别人灌进去的热汤全吐了出来。

  有几个陌生人来看她,好像是大夫。她听到他们当中有人说:“一个人怎可能流这么多的血、”

  另一个人说:“她可能中了妖术。”

  尔后,那个人在她床边念咒。她想叫他滚开,但喉咙已经发不出一个声音来。血还是缓缓流出她的身体,好像要流光才肯罢休。



  她像一头血淋淋的兔子瘫在床上,只剩下一口微弱的气息和一堆骨头,濡湿的皮囊发着

  抖。意识朦胧中,她看到但梦三缩在房间外面,流着泪看她。她想告诉他说,她在梦里看到一个竖琴,不是七弦琴。

  但她听不见琴声,只听到贝贝已经在厨房里哭着为她念度亡经。

  她枕在自已披散的头发里,底下的血凉凉的。大妈妈一直没离开过她身边,绝望的眼睛看着她。这双神秘有光晕的眼睛曾在河堤上给了她救赎,而今却仿佛在等待着最后的道别。

  那些看着她长大的女孩们在大寝室里为她难过。有人偷偷用纸牌替她占卜,却不敢看结果。

  天鹅船一片沉默,甲板上没有人。船头的圆月上,一团阴影挪移,一瞬间,那团阴影把月亮整个吞噬了,天地霎时一片幽暗。这时,一群黑压压的东西迅速从河里涌到岸上,是一群无头老鼠,脖子上滴着鲜血,数量多得可以淹没整片河岸。无头老鼠拖着慌乱的尾巴越过芦苇丛,穿过野地上的一个古墓,血滴在棺木上,吓得墓里的尸骨都在颤抖。



  河水深深,底下有几十匹马,长着男人的头,身上覆满蛇的鳞片,踢起河床里的泥沙,在扬起的灰尘中,突然回转身子,睁着惊恐的眼睛,两脚站起,朝天鹅船发出一声驯服的嘶鸣,好像看到他们的王。

  船头的甲板上,一堆鬼影迤逦,看起来像大鸟,却有女人的脸和手脚,朝着蓝月儿躺着的那个舱房匍伏。

  舱房里,迷梦中,蓝月儿又看见那个困在红色竖琴里的驼子。他老还不堪,满脸伤痕,一群绿苍蝇在他头上飞扑。

  12蓝月儿不知道自己在床上躺了多少天,她已经无力嘶叫,嘴唇于焦,跟一个死人没有两样。一天夜里,大妈妈用枕头将她的头撑起,手里拿着一只碗,没把握地说:“乖,把这个喝下去”

  猝然之间,她闻到血的味道,不是她自已的血,而是动物的鲜血,有雀鸟的,也有蝙蝠的。大妈妈把那碗血缓缓倒进她嘴里,那口血有如甘露。她全身战栗,拼命试干留在嘴唇上的剩血,还想再喝。大妈妈又喂了她一碗,这一次,不再是毫无把握,而是很准确地一口一口喂她。

  “没吐出来!”她听见大妈妈大叫,好像终于找到了救她的方法。

  那天以后,大妈妈每天喂她那种血三次,告诉她说:“这是补血的药,你流太多血了”

  她在那双神秘的眼睛里看到了希望的眼泪。

  她没再流血了,只是仍旧虚弱晕眩。一天夜里,她看见一个形影来到她床边,悄悄地,悲伤的眼睛看着她,她认出那是但梦三。

  他微笑,从怀里取出一把小刀,在自己手心里划出一道伤口,鲜血冒出来。他立即把那只手放到她的嘴唇上,血缓缓滴进她嘴里。假如大妈妈喂她的是甘露,但梦三喂她的,便是续命的活水。她两手抓住那只手,贪婪地吮吸着。

  “他们说你流了很多血”他对她说,声音细微且忧伤。

  她一边吸一边点头,眼里溢满泪水。

  等她喝完了,他拿出一条手帕替她抹干留在嘴唇和下巴上的血。那只受伤的手握着拳,微微发抖。

  每个夜里,但梦三偷偷走进来,走到她床边,用一把小刀在手心那个旧的伤口上再划一道新的伤口,用他的鲜血喂她。他每来一次,一张脸更苍白一些,她却渐渐有了血色。

  一天傍晚,她躺在床上,但梦三拖曳着脚步来到她床边。他那张脸比往常更苍白,她眨着眼睛对他微笑,他朝她笑了笑,悄悄从怀中取出那把小刀,准备在手心再划一道伤口,她抓住他拿刀的手,摇摇头,阻止他说:“我好很多了”

  “你仍然很虚弱”他对她说。

  “你的脸看来比我更自”她说。

  “我很强壮”他举起一条手臂笑笑说。

  “让我看看你的手”她用枕头撑起身子,对他说。

  他迟疑地把手放在身后。

  “给我看看”她重复一遍。

  他只好把两只手伸出来,却仍然紧握着拳头。她把他的手指扳开,看到那两只惨白的手掌上都有一道深深的创痕。

  “你这怎么弹琴?伤到筋脉怎么办”她难过地说。

  “很快会好的”他把手缩了回去,说。

  “他们是不是到岸上演出去了”她问他说。

  他点点头。

  “那你为什么不用去”她问,眼睛看着他。

  他沉默。他从来就不懂说谎。他的手大虚弱了,一连几晚都弹得不好。大妈妈以为他不舒服,要他留在船上休息。

  “是因为手受伤,不能弹琴吗? 她问他。

  “他们都想听你唱歌呢,观众看不见你,很失望”但梦三把话题转开。

  “我还以为再不能跟你们一起唱歌了”她虚弱地笑笑,又问,“我们到了哪个河岸?

  “还是原来的河岸。大妈妈怕你晕船,船一直停在这里”他回答说。

  “我们仍然留在那个山上有灰色教堂的小城吗、”她如大梦初醒般,以为已经过了许多时日。

  “你还说它看起来就像一个灰色大摇铃,尤其是教堂钟声响起的时候”他告诉她说。

  等她可以下床,她真想去看看。她从一年前开始跟着歌舞团到帐篷里演出,已经去了好几个小城镇,数这一个最漂亮。

  唱歌是她的命运,是命运把她送上这艘回响着歌声的天鹅船。她本来会在花开魔幻地,也许在那儿当个牧羊人的妻子,那个浪漫的童梦已经给滔滔洪水冲散了。这些年来,她有时会想起燕孤行,想起他早夭的生命。

  在船上初见但梦三,他让她想起燕孤行,但他们的味道全然不同。燕孤行身上带着泥土和青草的气味,在她的回忆中,竟渐渐化成尘世的气味。但梦三身上带着的,是一个人自己皮肤的味道,孤独而凄凉。

  她爱但梦三,就像一个妹妹爱她善良的兄长,那是多么朴拙的一份感情。

  她望着放在床边的一盘红枣糕,那是贝贝怕她饿,特地做给她吃的。

  “你吃一点吧,贝贝说是补血的”她以妹妹命令兄长的口吻说。

  “你不吃”他问她。

  “我没胃口”她微弱地回答他说。

  但梦三拈起一片红枣糕,慢慢地吃,哄她说:“你不吃东西,哪有气力跟我们回帐篷去唱歌、”

  大妈妈给她做了许多漂亮的歌衫,她以为再没有机会穿了。第一次上台的歌女,都有点怯场,但她一点也不,好像唱歌是她的天职。有时候,她会想起跟燕孤行在帐篷里看星斗的那个晚上,记忆中,连那个妖里妖气的小村落,好像也镀上了一层五彩幻影。可惜,歌舞团的大帐篷很漂亮,没有可以看到星星的破洞。

  这时,山上传来灰色教堂的钟声,像天堂的呼唤:“敲钟了。”她对但梦三说。

  然而,教堂的清音救不了她。

  那天半夜,她突然感到全身的血管疯狂震颤,一把邪恶的声音从她里面吼出来,像男人的声音,也像女人,对她说:“起来!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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