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星霜不看他们,给自己斟了一碗酒,一饮而尽,突然跃起,足尖在案角一点已射出窗去,在空中掣出长剑,一路舞了下去,清亮豪迈的歌声逆风送来:“蜗角虚名,蝇头微利,算来着甚干忙。事皆前定,谁弱又谁强——”长剑纵横,在日光下炸开一片银光。
“且趁闲身未老,尽放我、些子疏狂。百年里,浑教是醉,三万六千场——”长剑越舞越急,铁星霜周身都掩映在夺目的银光中。然而急的是剑光,铁星霜隙中独步,衣带当风,飘飘然如纳兰小七当夜在月下长歌一般。
“思量。能几许,忧愁风雨,一半相妨,又何须,抵死说短论长——”剑舞中,他掠上停在岸边的一艘小船,伸足一踢,一片甲板飞入江中,他跃入江中,内力摧动木板,一人一板漂浮在惊涛上,箭一般射向对岸,歌声伴着风浪传来:
“幸对清风皓月,苔茵展、云幕高张——”
“江南好,千钟美酒,一曲满庭芳——”
转眼间到了对岸,他飘落岸上,去势如电,转瞬消失在人们的视线中。
斯人已去,唯见江涛汹涌,叶青萝哭倒在窗前。春水默默站在她身后,心里一片冰冷。不想哭,泪水终于还是滚落下来。
第十二章
铁星霜自长江往北,冲破重重截杀,将近德江府的时候在好几处墙角见到了白蔷薇的标记。神机侯表面掌管天下兵马,暗地里兼着掌控江湖局势的重任,府中原有通消息的暗号。白蔷薇标记出现在这里的唯一含义是:神机侯诸葛明彦悄悄南下了。
这天晚上,德州府第一妓馆“金玉阁”后院的“流光楼”上,一盏孤灯,一壶清酒,灯下坐了一名神态雍容的青衣男子。他年纪已经不轻,眼角甚至有了淡淡的鱼纹,一张面庞亦称不上漂亮,然而五官端正,眼神深湛,自有一种不怒而威的气度。
他拿起银剪一铰,灯光一压,忽的一闪,室中顿时亮起来。
一阵风过,依稀间仿佛有什么影魅在轻纱糊的门前浮动,男子笑了笑,“有胆子做,就要有担当的勇气。你这个样子算什么?”
门被推开,一名清丽少年低头走进来,在男子面前双膝跪倒。男子既不叫他起身,也不说什么,看着他的目光亦是淡淡的。
“义父。”铁星霜轻唤了一声,头益发的低,“星霜来,是领受责罚的。”
“我诸葛明彦做事一向分明。有功必奖,有过则罚,你既然向我领受责罚,我问你,你错在何处?”男子淡淡道。
“一错,杀了公门中人,二错,放了纳兰小七。”
“若时间倒流,你当如何?”
铁星霜不防有此一问,良久方毅然道:“若时间倒流,我仍会杀人、放人。”
诸葛明彦忽的笑了,将手掌放在铁星霜头上,摩挲良久,柔声道:“那些事我都已知道。若在场的是我,也不会饶过他们。那也怪不得你。”顿了顿,他又道:“可你不该放了纳兰小七。他虽受了些辱,但这等剧盗,放出去就是遗祸人间。”
铁星霜道:“这个人倒不像江湖上传的那么坏,罪不至死。”
“你从前不是这么心软的。”诸葛明彦望着他。
铁星霜沉默良久,从怀中取出金牌,举过头顶,“这是义父从圣上那里为我请来的,我愧对义父的教诲。”
诸葛明彦眼光一跳,缓缓道:“还没到这一步……”
“我想离开公门。”铁星霜打断了诸葛明彦的话。
沉默片刻,诸葛明彦站了起来,在房中慢慢踱步:“我时常会想起你从海南回京师那天的景象。那时是春天,你穿了一件石青色的罩纱衫子,十七八岁的少年,青春美好得让人嫉妒,眼神儿却孤独深奥。你跟我说你想做捕快,我安排你在京兆尹手下做了捕快。你那时多狠哪,漠北剧盗郭东海窜入京师,胆大妄为,竟敢到御花园撒野,你追到漠北,整整一个月功夫,将他追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终于束手就擒。他的十二个师兄弟一路上营救,你设下重重圈套,尽数予以击杀。十二个人,或穿肠、或断手足、或剜眼目……那一种心狠手辣,连后来收拾残局的老捕快们都看了心寒。”
铁星霜道:“在一个小村子里,他们将一百多名男女老少浇了油,绑在柴堆上威胁我。义父知道,我最恨妄杀无辜之辈。”
“你心肠虽硬,从不妄杀一人,这个我是知道的。”诸葛明彦点了点头,“你回来后,我便向皇上请了这块金牌下来,你还记得我赠此金牌给你时说过的话吗?”
铁星霜吸了口气:“义父当日说:愿你不负一身武功,不负此牌。”
诸葛明彦微笑:“只为一个纳兰小七,你就要向我交此牌?”
“与他无关。”
“那是为什么?”
铁星霜沉默良久,轻轻吐出四个字:“天下皆浊。”
诸葛明彦微微一震。
铁星霜惨然一笑,眼中露出轻蔑之色:“九龙杯一案传得沸沸扬扬,义父可知,天下间早就没什么九龙杯了。”
他轻声道:“元佑八年,康王进京觐见,皇上赐下宝物无数,九龙杯便在其中。然而就在当天晚上,康王第二子,小侯爷朱元可拿了九龙杯炫耀,失手将御赐之物打碎。当时我也在场。朱小侯爷到底不放心,事后终于寻隙将在场的人尽数诛杀,他还来不及向我下手,讨伐王屋山乱匪时遇流箭而死。自此,九龙杯之事沉埋,再无人知。十年之后,康王忽然声称九龙杯失窃,翻出这么一个案子来,为的……不过是陷害我。”
“义父教导我,对付盗贼穷凶不需要讲什么仁义道德。我迫不得已,只得将当时在应州府露过踪迹的剧盗擒拿,选其中作恶多端且有作案时机的出来顶下九龙杯之案。”
诸葛明彦叹道:“于是你选了纳兰小七?”
“是。”铁星霜点头,“本来就要将他擒下,出了一点变故,反而落到他手里。”他眼中忽然闪过一丝温柔,“他和传闻中的……并不一样……”
诸葛明彦沉吟良久,缓缓道:“我明白了。”
铁星霜黯然道:“义父教导我,官场中多的是黑暗腐朽,需要一股清流予以洗涤,为成大事需不择手段。要做个好官,就要比污吏更狡猾更奸诈,我努力在学。只是,义父,我累了,不想再和他们周旋了。”
诸葛明彦望着他:“看来你心意已决了。”
铁星霜叩首下去:“望义父成全。”
诸葛明彦在铁星霜身后久久地站着,仿佛在回忆什么,又仿佛在思索什么,良久,他拍了拍铁星霜的肩,淡淡道:“你想做的事,我什么时候没有帮过你……说起来,我们也有多日未见了,你坐下,陪义父说几句话。”
铁星霜与诸葛明彦感情极深,在京师时便不甚拘礼,听了这话,便在一旁的椅子上侧身坐了。见诸葛明彦伸手倒茶,连忙抢过,低声道:“我来。”
“这是圣上御赐的龙井贡茶,我知道你喜欢,便带了来。”诸葛明彦淡淡道,眼光落在铁星霜执壶的手上。
紫砂壶在灯下泛着乌红光泽,益发衬得铁星霜的手腕皓白如玉,那么纤细修长的指骨,好看得叫人心惊。茶盏是薄胎的青瓷,以温水润过一遍,将茶汤倾入,细细的水声里,水气扑开,沁人心脾的茶香便幽幽散入鼻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