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灯箱内,日光灯管在跳跃着,又不愿彻底寿终正寝,就这么时明时暗的闪动。贴在灯箱表面的CT片子,随着光线的跃动变换着明暗对比。
只有易帆注意到这无聊的一幕,或者说他正瞪着CT片子在发呆。眼也不瞬一下的注视着,他的专心致志终于让首位的科主任老乔微微皱起眉头。
不过这样也好吧,最好这小子就一路发呆到结束,免得又暴出些让人应接不了的大道理。乔主任这小小的心愿,显然没有被神明所接受,以至于在会议将结束前一秒,易帆同学不紧不慢的开了尊口。
“我说——”这家伙绝对是故意拖长了声调,好把在场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引过来:“这么个算不上太复杂的手术,我们都要推出门去,还谈什么建一流学科、病区?”说归说,他还不客气的附送上冷笑数声。
可怜乔主任,一个刺激险些爆了脑血管。说可怜,他还真是可怜,平日里领导的胸外科,虽然不算小科室,可惜被普外、骨外、脑外那几大科一比,顿显凄凉无比,只能夹起尾巴做人。回到科里抖抖身子骨想威风上两把,喊个振奋人心点的口号吧,又三天两头被姓易的小子给打击得不成人形。
人才,实在是人才啊!乔主任在心底咬牙切齿得诅咒。
六年前名牌大学本硕连读毕业的易帆刚进科,他慧眼一亮,就晓得这小地方总算要出个人才了。果然,神明显灵,这还真是个人才。两年不到,易帆不但能独立上台,还到外地进修学了好些本事回来。又是两年,院长看重加上效益逐年攀升,大笔一挥体外循环、特级病房一样样东西给他们添了起来,这下易帆更是英雄有了用武之地。
总算老乔他走到外面,也能昂首阔步几下了。可但凡有人提及胸外,第一个提起的总是“易帆”这名字。每逢和人聊起手下这位“爱将”,他总是满面春风笑得和蔼可亲,待一回头却是面目狰狞。
说起来他这科主任还有个七八年才会功成身退,偏偏这毛小子总是有意无意的将他逼得没立场,让他是又爱又恨。老乔人还算厚道,不愿落下内斗排挤的恶名,这些年总是忍忍忍,一个忍字没了完。
“小易啊,你的意思我们也明白,”笑眯眯摆上宽宏大度的长者面孔,根本看不出他此时最想做得是扇这小子耳刮子。继续道——“要建立良好的名声与口碑,的确是当务之急,不然就谈不上进步。但是!最重要的,是以病人的安危为第一考量,在没有一定保障的前提下,我们决不能为追求个人的名声,拿病人的生命健康做赌注,所以……”
“简单点说,不就是怕出事,没人敢担这个责任么。”易帆俊眉一挑,抛了个有点调笑意味的眼神,可惜从看在男人的眼里就没那么受用了。“行,早说嘛,我来担行了吧。手术我主刀,出什么事都是我的责任。”
老乔是绝对不会承认,自己一直在等的就是他这句话。他也不会承认,自己拉不下脸求易帆接手这病例,只能借病例讨论的时机诱使这小子主动请缨。至于眼前这一切,是不是易某人意料甚至期待中的场景,老乔是绝对绝对的不会关心——嗯,绝对!
用三个零的波罗林线缝出两个荷包针,插管插入后正好被紧密的包贴其中,几乎一滴血都没流。看着出于己手的漂亮活,口罩下的易帆微微勾了下唇角。他狂,自然是有狂的资本。这手上的本事,可不是吹出来的。
手术没有不成功的理由——至少对于易某人而言是如此。下台后,同事们心思难测的前来道贺,他一笑而过。
“不是我这人没胆色。可人家我实在忍不住要说了——你啊,早晚当心风头太健栽大跟头。”张冯翻着白眼无奈的说。
易帆笑得有些张扬:“等我栽了、痛了,到时一定来感谢你这番先见之明。”
“你这家伙。”看这家伙一脸欠扁样,张冯却也是牙痒痒得无可奈何。
在科里,张冯是唯一和易帆称得上交心的兄弟。平日里,同事间表面上官样文章都做得不错,但究竟水有多深,是谁都说不清的事。张冯是个爽快人,易帆虽然张狂了些但人倒不虚伪,这两人很自然的对了彼此的胃口,时间一长成了超级损友搭档。
“连清收了个病人。”
“啊?谁这么倒霉啊?”易帆心不在焉的随口追问。
“天晓得,一个自发性气胸急诊入院的,中午进来时你还没下台。”
连清是出了名的贪财,常常贪得连医生基本的职业道德都不顾忌,只要能捞钱病人受什么罪、多活少活两年,他全都不在意。所以,科里几乎所有人都很看不起他,医院认识的人也绝对不会找他帮忙看病。现在张冯这么提到,一定又是出了什么让人皱眉头的事。
“然后?”
“然后他二话不说,立刻就要人家去交钱,准备急诊手术。”
“哈?”——照理说手术是气胸的最终治疗手段,不到紧要关头哪有随便挨一刀的道理?
“反正现在科里没一个人肯跟他上台,还拖在那。不知道他怎么想,我看要么他只能带实习生上台了。”
“真可怜啊……”在心底默默的同情那倒霉的患者三秒后,易帆无奈的选择了忘记此事。有些事就是这样,无力改变,只能强迫自己当作没看见。这种麻木的生活,他早就习惯了。
要不是某个病人因为术后伤口痛来喊他,易帆或许没那么快见到张冯口中的气胸病人。
当他视线扫上那个一脸痛苦、呼吸困难正吸着氧的人时,立刻认了出来——哪怕他正痛苦得面目扭曲。
周围的一切仿佛随着时光的倒转哔哔啵啵失了颜色。他甚至能真真切切感到岁月一波波的冲击,划过自己的皮肤、血肉,深入骨髓……
“是你啊。”风流自负万事在握的易医生,这时节只能愣愣吐出这三字。
三个字——
十三年。
易帆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一回过神,他赶紧把万千情绪仔仔细细拾掇起来后。然后,病床的人也艰难得睁眼看到了他。
相似的惊讶,出现在了杭晨微脸上,震惊、难信、犹豫、确认、痛苦一一闪过。
痛苦?易帆在心底嗤笑了一下,怕是为了眼下的病才痛得不行吧。这人的心,要是会疼一下的话,当初又怎会……?又怎会!
看着杭微晨张了张口,却不晓得说什么,只是调转了视线沉默,易帆冷冷笑了起来。
“你的病还不用开刀了。”扔下这话,他不回头的绝然推门而去。却也错过了,身后那复杂痛苦的哀伤视线。
易帆努力的说服自己,他们是旧识,看不过去杭晨微白挨一刀,是再正常不过的事,绝对不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
一见到连清,易帆就微笑着开口要人:“21A的病人是我朋友,你看要是不麻烦的话,能不能转到我这来?”
易帆的微笑在连清看来只觉心惊肉跳,幸好现在就发现这事,没等真上了台。抹了把额上渗出的微微汗珠,他连忙讪笑着应承下来:“啊呀!还有这么巧的事——没问题、没问题!既然是熟人交给你最好了,我这就去找病历给你!”
看着连清惶惶离去的背影,易帆这才冷笑出来。像这种龌龊人,平时他连搭理都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