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书都堆在课桌上,竖起来排成一排,再用试卷习题集英汉字典一类收尾固定住,人伏下去写东西,从外面基本只能看到个头顶,非常具有隐蔽性。我便常常这样隐藏在书堆中睡觉。刘锐是很乐意为我把风的,因为我偷懒,便意味着她的竞争对手少了一个。其实大家都巴不得别人都在自己用功的时候睡大觉。
这里宛如个武林圣地,各路高手人手一份武功秘籍勤学苦练,只为去争那天下第一的名头。
啊,我突然醒悟——原来在我还沉迷于江湖故事中的时候,早已深陷其中无法自拔。
有人的地方,便有江湖。
我将不记得从哪里看来的话推销给把写小说当放松的刘锐,她异常激赏。更是殷勤地劝我多睡,好为她积累“可以将人听懵的好句子”。
所以当我从安然无忧的梦里被她推醒的时候,还以为下课了,可是下一秒便感觉出周围依然处于课中的静默状态,立即在被我拿来当垫子的习题集上做伏案勤奋的警醒状。这是三天来她头一次没到下课便推醒我,可见狼真的来了。
果不其然,从门口就传来细微的声响,偌大的教室只有那小小的皮鞋声在回荡,更衬托出恐怖的安静。我佯装奋笔疾书,留意着来者的动向。
我坐在靠边的一组,本以为巡堂也不过是从外围绕起,结果那脚步竟是直接冲我来的。
就知道圣地的老师个个火眼金睛,能常人所不能。尤其我们班主任,一双阅尽沧桑的眼睛在眼睛片后面闪着锋利的寒光,似乎一切都逃不出掌握。
我的心被那脚步声一下一下地踩着,心想不会这么快开始就被老师盯上了吧?一紧张,赶紧打起腹稿准备应付将要到来的关注,正想到一半,一根手指已经敲上我的桌面。“哒哒”两声,足以让我几乎是惊惶地抬头。
班主任镜片后的眼睛闪着依旧看不出情绪的光芒,表情严肃,我慌张地正要开口,他竖起手指拦在嘴边,示意我噤声。“轻点,出来。”毫无商量余地的语气。
完了!果然。我知道老师们都好这个,只要不是能简单地训几句的教训,就得拉到外面去长篇大论,就算上课中也会制造出什么“XX,下课后到办公室找我”的谈话机会。我准备的N个理由就此被埋葬在腹中,垂头丧气地拉开椅子站起来,刘锐丢过来一个哀悼的眼神,我也没空理她了。
从座位走到门口,这一路忐忑又漫长,我左右思量,倒不是担心会有比如找家长来或记过之类的处分,自习睡觉这个级别还够不上。而是一开学就给班主任留下坏印象,那么以后就一定会成为老师们重点关心的对象。还有期评分,大学推荐保送等等都会受影响……
我越想越害怕,跟着班主任走到门外,赶紧争取上诉的机会:“韦老师,我……”
他却指着楼梯口:“你弟弟来看你,在那边。快去快回,现在还是上课时间。”说完拍拍已经呆住的我的肩,转身又回教室去了。
我拼命眨了眨眼睛才反应过来他说了什么,一口气松懈下来,“噗嗤”笑了,连忙说了声:“谢谢老师。”拔腿就往楼梯口那个人影那儿跑。
才三天没见到他,却觉得似乎过了三年。
他戴着顶棒球帽,遮住了金色的头发,帽檐压得低低的,挡住了碧绿的眼睛,身上还穿着我的母校初中白衬衣蓝裤子的校服,我第一次发现原来他已经长这么高了。整个人看起来挺拔又精神。
他听到我的跑来,抬起了眼睛,原本黯淡的眸子一下焕发出光彩——其实在那么昏暗的楼灯下,我看得并不清晰,只是觉得他的眼睛亮了起来,让周围也跟着光亮了许多。
“哥——”他轻轻地叫了声,还没等我停住便扑了过来,我接住他,结结实实地搂在怀里。
“怎么跑来了?玲姨知道吗?”
“哥,我好想你!”
我们几乎同时说,停了一下又一起笑出来。
他离开我的怀抱,拉着我的手,难过地低声问:“怎么这么久都不回家?家里就我和玲姨,好冷清。”
“才不过三天而已啊。”我失笑,“我不是打过电话给玲姨?周六就回去。”
“已经三天了。”他倔强地跟我辩,“到周六又还有三天,这么久。”
“可是以后我都得这样了。一个星期就回去一两天,你也这么大了,得习惯一个人照顾自己,知道吗?”安抚地拍拍他,“玲姨知道你来吗?”
“恩。我打了电话回家,放学就直接过来了。你们学校好远哦。”他皱起高挺的鼻子。
“所以回家不方便嘛。这校服你穿很好看。”我扯扯他的衣服,笑着说,他却有点不好意思。
“别的同学都说好难看,但是哥穿得也很好看,我就穿来给哥看。”
呃?我穿好看?想了想,还是决定不要告诉他以前我们都把这套衣服叫“孝服”的事了。
“怎么进得来的?”我想起门卫每天都会盘查进出人员。
“就说我来找我哥。你们门卫让我签了名字,又要我说出你在哪班。刚好你们老师进来,就顺便带我过来了。老师人很好。”
“是啊。”我想起刚才的紧张,不由笑起来,这个老师其实也许是个温和的人呢。
不过虽然他交代过,我还是带着小雨去参观了一下我们学校。我们的初中地处市中心,场地狭小不说,校门还被建行和农行一左一右两大银行夹击得只剩下巴掌大小,哪有现在这间跟高高的牌坊一样这么有气势?校园内部更是不能比的开阔。我颇为得意地在昏暗的路灯下带着他走过空旷的篮球场,左指右划,充满主人的骄傲和自得。
远离市区的校园里绿树成荫,空气清新,晚风宜人,他只是安静地听着,露出微微的笑容,紧紧地拉着我的手,有点着迷又有点崇拜地看着我唾沫横飞的样子,跟从前一样。
我们从教学楼一直横过整个校园经过食堂走到足球场,我讲得和走得都有点累了,却不是一上自习就想打瞌睡的那种全身自发性疲劳,而是满心的欢喜和满足,一直张弛到了尽头有了些疲倦。直到现在我都不知道为什么只是一次小小的离别之后的相见,竟让我兴奋成这个样子。
事实只是证明了,我牵挂着他的程度,超过了我所知道和能掌握的。
我们坐在足球场的看台上,望着天边亮起的第一颗星星,气氛忽然一下沉默下来了。
“你们也开学了吧?新的班上同学还好吗?老妈一定又赶回来带你去开学典礼了吧?”我赶紧作出一副对他的学习生活很关心的样子,因为太静谧的气氛里会酝酿出尴尬。
他却是看着我,忽然很开心地笑起来,眼睛都弯成了两道弯月,让我在昏暗中隐隐约约都能看到脸颊上那被咬过的细碎疤痕。他很牛头不对马嘴地说:“哥,我今天把个人教训了一顿。”
“嘎?”
“今天来的公车上人很多,挤死了。有个人站在我背后趁机摸我,被我差点扭断手指。”他的语气轻松而简单,我却吓了一大跳。
“什么?!”我无法不惊讶,什么时候他讲起这种事来已经这么镇定自若?
他却是像在嫌我大惊小怪似的,嘟起嘴说:“不是你以前跟我说的,碰到有想亲我摸我的就一定要揍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