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伙计抓了抓头,道:「他说……他说……对了,他说他把帐都还给了爷,以后就两清了,请爷不必再费心为他做什么。」
李慕星的心头仿若被重锤狠狠一击,痛得他眼前一阵一阵地发黑。尚香不要他赎身,为什么……为什么?难道是……他自作多情……还了帐,就两清了,尚香与他,谁也不欠谁,他们之间再无关系。「噗!」再也忍不住一口血涌上喉间,喷了出来,沾了血的帐本落在脚边,李慕星本就摇摇晃晃的身体再也支撑不住,一头栽倒在地上,昏了过去。
「爷……爷……张诚,你发什么愣,还不快点去请大夫来……」
「啊,是……是……」伙计慌张地跑了。
第十一章
李慕星在床上又躺了两天,人瘦了一大圈,总算又从床上爬了起来,却在去南馆的路上来回绕着圈子,路上碰着认识的人,一个个拱手对着他道喜,他有口无心地应付了几句,连自己说了什么也不知道。
事实上,阮寡妇闹上门的事情,钱季礼早就吩咐了商号里的伙计,一个也不许说走了嘴,他自己则绞尽脑汁地想着法儿欲教阮寡妇收回退亲的想法,可是一连两日都吃了阮寡妇的闭门羹。至于阮寡妇自己,自然更不可能把这种丢脸的事情说出去,以至于上和城里人人都以为李慕星将在十八这一天迎娶阮寡妇,所以见面贺喜,偏遇着李慕星正是浑浑噩噩一门心思都挂在尚香身上,也没想到澄清。
李慕星此刻万分地想见尚香,他不明白尚香为什么不肯让人赎出去,难道尚香真的是已经堕落到宁愿过着每日里迎来送往的卖笑生涯,也不愿寻一处无人认识的地方安度馀生?他早忘了自己对钱季礼说过再不见尚香的话,除非尚香亲口对他说,否则他绝不信尚香会愿意待在南馆里,可是,他又怕,他怕尚香真的说了,他不能接受,只要想到从此后尚香会对着别人虚情假意地笑,对着别人宽衣解带眉眼传情,他的心里就跟有千万只蚂蚁抓着似地,说不来的疼,说不来的不是滋味。
只是……他头一回喜欢的人,为什么偏偏是个男人?不能厮守,唯有远离。想见尚香,又怕见尚香,矛盾中,他已不知不觉在这条路上来回走了三趟。
一把扇子倏地横在了面前,李慕星差点把整张脸都贴到扇面上,才一惊回神,后退了一步,终于把前面的人看清楚。大冷天的,还把个扇子晃来晃去的,李慕星也只见过一个人而已,就是那个调戏醉娘的登徒子。
「李老板,看你一脸霉色,神情恍惚,想来这亲事……告吹了吧?」
辛慕星看这人一脸的幸灾乐祸,自然不会说出实情,眼里含怒道:「怎么,这位仁兄可是听到醉娘放话说不与我成亲吗?」
登徒子面上一僵,哼了一声却没接话。
「既无此言,这位仁兄还是莫要乱讲话,坏了醉娘的名声。再者,醉娘好歹也是有主的人了,闲杂人等最好闪远些,小心我去官衙告他一状。」说完,李慕星绕过这人,甩袖而去。
就算醉娘已不肯嫁他,那亲事也要由醉娘来退,李慕星却是绝对不能先说出口的,否则醉娘只怕更难做人了,在醉娘没有说出口之前,李慕星必须顶着,还得出面把这些狂蜂浪蝶有多远赶多远,把表面样子做足。
那登徒子目送李慕星远去,不仅没生气,反倒露出一抹笑容,摇了摇扇子,自言自语道:「还真是个一心为着醉娘的人,看来城中传言,也不可尽信,不枉我费尽心思一番安排……李老板,不好意思了,这门亲事,注定不成,本公子用千万家财,换你一个夫人,你也不亏……」
莫说李慕星未曾听到这话,便是听到了,只怕一时也是听不懂。他被这个登徒子这一拦,反倒下定了决心,一定要见上尚香一面,是好是坏,当面说清,如此犹犹豫豫、瞻前顾后,又岂是他李慕星的作风。他与醉娘,是有婚约在身,于情于理,他都要以醉娘为先,若醉娘坚持退亲,他愿担负心之名,若醉娘仍有心软,说什么他也不能负了醉娘。而他与尚香,既无盟约,又不曾互吐心声,不能相守,亦谈不上相负,若能赎出尚香,也算圆他一份情,问心无愧,若尚香不肯,便是他自作多情,心苦心痛也是活该。
就在他心里拿定了主意时,一辆马车从身边驶过,从被风掀开的车帘里,他看到了尚香,对着宋陵,如春花般地笑着,一双美丽的丹凤眼,弯成了新月状,虚情假意的笑,假得那么明显,尚香的手伸着,十指柔嫩如无骨,在宋陵的脸边轻轻拂着,宋陵轻佻地抓起尚香的手,一锭明晃晃的银锭,塞进了尚香的手中。
马车过去了,后来的情景李慕星没有看到,他只隐约觉得自己听到了尚香的笑声,一直在耳边晃呀晃呀,晃得他眼前阵阵发黑,有什么从喉咙里涌了上来,腥腥甜甜。他知道最坏的情况是会让他心痛,可他不知道这痛竟会让他又一次昏厥。
难以承受,拿得起,却放不下,他似乎……高估了自己。昏沉中,他仿佛回到了那一日,傍晚时分,破旧的屋前,尚香望着他,笑得那么真实,那么纯净,胜过了世间一切风光。很久很久以前,曾有人说,世间最伤人,唯情而已,世间最铭心,亦只有情。
他懂了。也许是他做错了。现在改,可还来得及?
***
当街昏迷的李慕星被好心的路人就近送到了宝来商号,把刚在阮寡妇那里吃了闭门羹的钱季礼吓得三魂去了二魂,正想着这位爷又招了什么事,李慕星却从昏迷中醒来,嚷嚷着要去找尚香,钱季礼哪知道他这会儿心思早已大变,阻拦不成,就在李慕星状似疯狂地拖着摇摇晃晃的身子准备出门的时候,大门外,进来一群官差。
「谁是李慕星李老板?」为首的官人一身大红官袍,瞧起来位阶还不低,前簇后拥地威势吓人。
李慕星被这一吓,从近乎疯狂的状态中一下子清醒过来,顾不得尚香,立时整了整衣裳,上前施礼道:「小人正是李慕星,不知这位官爷何事光顾敝商号?」
那官人原本板着脸,很严肃的样子,一见李慕星站出来,突然就变了脸,一副笑容可掬的模样,道:「恭喜李老板,生意兴隆,财源广进。」
李慕星被那官人前倨后恭的样子弄愣了,愕然地说了一句「不敢不敢,同喜同喜」,说完了仍是一头雾水,完全不知道喜从何来。还是钱季礼机伶,赶紧招呼官人落坐,又唤了伙计上茶。
那官人坐下后,挥了挥手,身后一个差役走上前,给李慕星递上一份公文,在李慕星打开看的时候,那官人又说了:「李老板,您好手段,果然是神通广大,往后咱们常来往,常来往啊。」
李慕星被那官人有意套近乎的态度弄得心里七上八下,更加不知所措,只得仔细看那公文,先看盖印处的落款,居然是来自织造府,再一看公文内容,李慕星「啊」的一声,当场惊得公文脱手落地。
钱季礼也吓了一跳,赶紧捡起公文,一边赔笑道:「官爷莫怪,官爷莫怪,李爷他今儿身子不太舒服,手上无力……」说着,偷偷瞄了一眼公文,也「啊」了一声,公文再一次落地,钱季礼瞠目结舌地呆在了当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