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忘了死去的亲人朋友,不是舍弃噬骨的迷恋,只是双眼所看的目标,很明确。
想不透、理不断的情感太过复杂,索性干脆什么也别提,纯粹欣赏眼前的美景,沉淀心神。
这或许是他此生看的最后一抹月,一丝明悟浮动,或许有些惆怅,但没有遗憾或怀念。
指尖轻抚过庭院里桂树的枝叶。轻挂下几缕细细的桂花,甜甜的香气在指腹搓揉间飘散,像极了当年凤儿最爱的桂花栗子羹和桂花糖的味道。
「我说啊,你在这边站到天亮的话,血魄大概就稳赢了。」封亦麟旁观了一个时辰,开始考虑要不要把他敲晕。
「七年多来我不曾这样欣赏过明月,今夜一瞧,倒不知不觉间瞧痴了,」
卓洛宇抿紧的唇溢出一丝轻笑,他回身,不意外看到柳煜扬与白彦海也在那里。
明明不到三十岁的年纪,却有七十岁的沧桑……他们将他眼底的思绪看得清楚,心痛却无法开口。
被血腥惨剧与痛失所爱夺走笑容近乎七年的男人,因为明日即将迎来的终局,反而能露出愉快的笑。
封亦麟皱眉,不经意间想起了一直被他忽略的过去中,在初次见到血魄露出真心笑容的时候,这个男人脸上那近乎迷恋的眷宠。
在认识柳煜扬前,他不明白那种感情,如果能明白……或许他会知道这样的男人应该不会背叛血魄……不是自责自己知道的太晚,只是不甘心,不甘自己什么也不能做……
「怎么?为我感伤吗?」卓洛宇慢慢走向走廊台阶,捡了处干净的地方坐下,「其实我很久没这么好过了……」想到明天就可以见到他,可以结束这一切,就觉得很平静……该我牵挂的、担心的、不舍的,这世上除了他以外,已经没有别的了。
曾经拘束他的亲情、荣耀、名誉、权势都已经在这样的武林喋血中化为泡影,剩下的只剩他自己,虽然有点悲凉,不过更多的是释然与轻松。
也许每个人都在问血魄为什么要这么做,他则在心情沉淀中隐约明白血魄真正的用意。
假若他们之间的爱恨纠葛是「果」,血魄真正想瓦解的是「因」——如果说整个武林永远都在轮回同样的仇恨与悲哀,那就将之斩断吧;化身恶鬼、化身利刀,以血为誓,以身为剑,只求能斩断一切恩恩怨怨,杜绝再有人被命运玩弄的机会。
他的凤凰就算沾了血,也还是努力着想浴火重生,同时希望以身为媒介,燃尽世间所谓不公平不合理的理所当然,所以,他必须陪他走向他想要的结局……
为了履行身为人子的责任,他会把手中的剑刺入血魄胸口,为了偿还他所造成的伤害,为了了结那漫无止尽的悲哀仇恨,他会让血魄杀了他。
然后……他会拥抱他最心爱的凤凰,在闭眼前告诉他自己不曾改变的心意……只要一想到可以贴近他,就感觉到很幸福。
露出笑容,卓洛宇的目光停在封亦麒手中的酒壶。
「今晚我被恩准可以饮酒吗?」
「原本只是来送药给你的,但麒儿说干脆喝两杯,仅此一壶的话,倒没关系。」柳煜杨浅笑。
「月下美景,独酌太单调了,一起喝吧?」白彦海正色道。
就因为知道这极可能是卓洛宇的最后一晚,他跟柳煜扬才决定默认封亦麒带酒过来找他。
他们还不算相熟,甚至可能还称不上朋友,却很欣赏彼此。
如果能再给他们多点时间,也许他们能够成为知己,可惜再也难求更多聚首,不过就算只剩今夜,交心也已经足够了。
「卓庄主,这药可以帮你止痛跟压制内伤,这个则是用来避毒的……若你认为需要,这瓶药可以在短时间内激发超越你目前能力所及的功力,不过后果极可能会造成经脉受损……」当然如果卓洛宇认定明日就是死战,有什么后果根本不需要考虑。
柳煜扬没说完的话他们都知道,但他们没人点明。
听完他说的话,卓洛宇直接把所有药瓶打开,各倒了一颗贴身收好,然后把药瓶推还给柳煜扬。
「我就不多谢什么了,剩下的柳兄留着救人用吧,给我多了也是浪费。」他很隐讳的说明决心。
闻言,封亦麒在石阶上掷下酒杯,手腕一翻就捧住拎在手上的酒壶,拍开封泥,一运劲,四道酒柱整齐划一的注入四只空杯里。
动作俐落的抄起其中一杯,虚空对卓洛宇抬了抬手,仰首将酒喝尽。
撇去所有过往因果恩怨,他承认自己佩服卓洛宇,不是因为他面临死亡而面不改色的气度,而是他承受一切却仍然坚定的眼神
看破生死的人他看过很多,但接受这般错综复杂的爱恨情仇却仍然笑得这样坦率的人,却还没看过一个。
敬完酒,什么也没说,身影已经消失在落院里,不知所踪。
目光停在被稳稳甩在石阶上,甚至在石面留下一抹痕迹的酒杯,卓洛宇唇角泛起一抹浅笑。
这样的举动在道统中来说,并不合宜的,因为以辈分算来,封亦麟只能算是「晚辈」,别说是毫不招呼的敬酒了,这甩杯的动作更是失礼万分。
可是他们并不在意这些,甚至可以隐约感觉得出那隐含在粗率动作中的诀别之意。
在沉默中,柳煜扬探手拿起另一只酒杯,开口:
「卓庄主,我敬你。」
「卓公子,敬你。」白彦海跟着举杯。
「干了。」
卓洛宇豪爽的举杯与他们相碰,然后冷酒入腹,一切尽在不言中。
***
次日,由封亦麒陪卓洛宇上山顶,他坚持反对让其他人同行——包括柳煜扬跟白彦海。
「如果血魄发疯想毒死所有人怎么着?我是药人什么毒都不怕,你们一个个都要上去,万一被九天龙蛊喷两下我怎么救啊我!」
他的顾虑很有道理,勉强恢复个三五成功力的各派掌门与各个摩拳擦掌的好手也就只好打消要一同前往确定血魄真的没有其他打算的念头。
临行前,还听见白彦海很小声的在嘀咕「君逸到哪去了」之类的话语,封亦麟直接当自己没听见。
步行上山,卓洛宇很沉默,封亦麒也不是多话的人,于是安静专心的迈开步伐就成了两人一致的选择。
在清晨朦胧的雾色间远眺山林,苍郁的林木因为雾气面谜蒙,一滴滴露水在晨风吹妩过叶梢时滴落,在寂静的空气间回响。
山上没有鸟鸣、没有虫叫,也没有兽吼,就好橡所有万物都已经感觉到即将来临的决战而走避一般,充满压抑违和的静谧。
处在这样的环境中,只要闭上眼,就会有种天地间只剩下自己的空渺错觉……
睁开眼,靠在一旁栏杆稍作休息的卓洛宇搭着栏杆稍微喘过气后才继续迈开步伐往婉蜒转折进白雾中的山间小道前进。
走了两步,卓洛宇忽然开口问道:
「传说中,若能数到一千座佛,便能得救……你信吗?」
身上负伤还要急步上山,对他而言负担有些重,因此他话语中出现明显的起伏。
注意到自己下意识加快速度的举动平白浪费他很多体力的封亦麟暗骂自己粗心,这次记得刻意放慢脚步跟在他身旁。
可恶,就算很讨厌这种送人去死的路途,也不能巴不得早走完早了事啊!怎么会忘记卓洛宇身上有伤呢?
「不信,我可从来没被神佛拯救过,如果真的数到一千座佛就能得救,那铁定没有第一千尊佛像。」求神问佛是没有用的,只有靠自己努力拼命去争取,才可能挣脱所有束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