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会告诉她,我和少爷是做戏给夫人看的。」
「你别自作聪明了!」他一张俊脸在黑暗中变得晦暗不明,双掌又狠狠地往她肩头捏了下去。「你很聪明,但本少爷的事不用你管!你太年轻、太天真,根本什么都不懂!」
疯了!少爷弄痛她了,他的指头好有力,几乎快将她的骨头捏碎了。
「我是年轻天真……」她忍着疼痛,却不由自主溢出了泪水,尽力不让自己的声音发抖。「可依依的本分是服侍少爷,不能见你……」
「我再警告你一次,」他打断她的话,冷冷地道:「你别管我的事,你只需遵守我们的约法三章,你还想要多少钱,我再给你。」
「我不要。」
「钱很好啊,你不也想赚钱,这才来宜城当丫鬟?」他冷笑道:「有钱可以进屋子当我的丫鬟,有钱可以买田地、开客栈,有钱可以买通官府夺人油坊,有钱可以送给大老爷行方便,有钱可以赚更多黑心钱,钱再滚钱,一个个白花花的元宝都是肮脏的啊!」
「脏了我帮少爷擦干净。你别再闹脾气了,我们回去。」
「擦不干净了,呵呵!肮脏钱我看着恶心害怕,偏偏我得靠它过活。我不要了,我全送给你,让你去开很多很多的大客栈。」
「我不要!我开那么多客栈有什么用?我看你这样,我不快活。」
「你不快活是自找的,管我作啥啊!去,去开你的大客栈!」
「不,我宁可不要大客栈,也要看你好好的没烦恼。」
「你!」
那双水眸蓄积着满满的眼泪,像是莹亮的透明水晶,那么坚毅、那么勇敢地直视着他。
谁要他好好的没烦恼了?爹要他学奸诈的经商本事,娘要他娶一堆妻妾生一窝孙,丫鬟要他的宠爱,家丁要他的赏钱,外头的人要他挥霍银子,天凉了,他们会叫他多穿件衣服,吃饭时候到了,他们会送上最好吃的食物,但又有谁只是单单纯纯地希望他好好的没烦恼?
宁可不要开大客栈,也要他没烦恼,小泥球是真心的吗……
这个可恶的丫头,他不该将她带进房里的!她偷听了多少他的叹息?又臆测了多少他的心事?
他们的距离很近,他可以闻到她身上淡淡的女儿香气,无需困脂香粉的陪衬,清香自然,有如一股轻暖的和风,轻轻地在这个微凉的初夏夜里吹拂,为他平息了躁动难安的心。
星光幽淡,夜色朦胧,他突然发现自己投射在围墙上的巨影,几乎将个儿娇小的她给吞噬了。
他在做什么呀!他猛然放手,不敢相信自己竟然像个疯子似地,做着男人欺负姑娘的恶劣行径!
老天!他退后一步,低下头,瞪视自己握紧的拳头,随即往前大跨数步,狠狠地、重重地、不留情地将那双拿来恐吓姑娘的拳头敲在墙上。
「少爷!」柳依依惊慌地喊了出来,泪水应声而落。
「别管我!」侯观云将拳头紧抵在墙上,似乎想将坚硬的石墙挖出两个洞,额头也跟着靠上墙壁,闭起了酸涩不堪的眼睛。
什么都不见、不听、不管,他是不是就会快活些?
「少爷,你的手流血了。」
是吗?他的细皮嫩肉根本吃不了苦,才在粗糙的墙壁上用力摩擦几下,竟那么容易就流血了,将来还有什么本事挑起侯家的重担?
「依依,我是不是一个阔少爷?」他转头看她,额头仍然抵在墙壁上,仿佛那是唯一能支撑他的东西了。
「是的。」柳依依揽紧手中的巾子,盯住他磨破皮的手背。
「呵呵,每个人都认为我是阔少爷啊,我有的是金山银山。程家那几个败家子想钱想疯了,我不如花钱买下油坊,送还给喜儿,再叫喜儿以大小姐的身分,好好教训江四哥,叫他改邪归正。这样一来,程家人拿到了钱,喜儿拿回油坊,江四哥回到她身边,我也摆足了阔气……哈哈哈!皆大欢喜啊!」
「少爷,我帮你包扎。」柳依依一点也不欢喜,她不能再看少爷发疯,拿自己的血肉去磨石墙了,很痛的啊。
「不必了!」他手一甩,整个人却也顺势蹲了下去。
她一颗心差点跳出了咽喉,以为他不支晕倒了,忙矮下身子去扶,但他却已蹲在地上,双手抱住头,将自己蜷缩得像一颗球。
「你不懂的……」他喃喃地道。
「少爷,我懂。喜儿姑娘更懂得你用心良苦。」她蹲在他身边,百般不愿看他这么痛苦,而唯一能安抚他的,还是只能搬出喜儿姑娘。
「你以为我真的爱喜儿吗?」无力的声音幽幽传来。
不是吗?宜城大小皆知,侯公子追求程喜儿是出了名的痴狂,不仅常常上油坊买油,还端了他那把宝贝椅子,嘻皮笑脸的坐在人家油坊里,一坐就是半天,净爱吹嘘侯家财富,卖弄他太少爷的身分。
这是门外的玩乐少爷,而在她眼前的,是门里深沉幽静的少爷。
「你又以为我叹气、心情不好是因为得不到她的感情吗?」
难道是她误会了吗?少爷将所有的人都瞒住了吗?
「我是喜欢喜儿,她是一个很好的姑娘,好到令我自惭形秽……」侯观云声音沉闷,就像无边的黑夜,令人窒息。「我曾经想娶她,那是出于内疚。可我不配娶她,她太好,像太阳一样亮,又好比一面镜子,反映出我们侯家污秽龌龊的黑暗面。」
柳依依仍然记得,少爷奉了老爷之命,以追求喜儿姑娘为手段,目的就是将百年历史的程实油坊收为己有。
老爷巧取豪夺的经商行径,她多少有所耳闻,这只是其中之一罢了。
那时她尚未开窍,总以为少爷就这么听命行事,认真追求起喜儿姑娘了。可如今才体会到,原来,少爷那些过度招摇的追求手法,不过是障眼法罢了,为的就是让喜儿姑娘讨厌他;那样既能跟老爷交代,又能保全喜儿姑娘的油坊。当她方才在街上听到江照影这么说的时候,她还有一丝困惑,然而此时此刻,她已经完全明白了。
所以,他的叹气是为了老爷、为了侯家,不全是为了喜儿姑娘?
少爷啊,:心事藏得这么深,何苦来哉?老是扮戏,偏又假戏真做,喜欢上了喜儿姑娘,这番用心和感情注定没有结果,他很辛苦的啊。
「我既不能娶她,又不想娶那几个表妹,所以我必须拜托你跟我『睡觉』,能挡得了一天是一天。」他又幽幽地道。
将来她离开之后呢?谁来帮他继续挡下去?一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小丫鬟又能挡得了多久?他是否从此就得被迫娶回不喜欢的表妹?
天!她无能为力。如果可以的话,她愿能帮他永远挡下去,直到他寻觅到他真正喜爱的那位姑娘。
她忧伤地直视抱头无语的男人,轻轻按上他的左手腕。
「少爷,伤口还在流血,我帮你止血。」
她平抑忐忑不安的心跳,慢慢地将他的手从头上拉下来。
只是皮肉擦伤,但血流却是不止。她折好帕子,将他的手背紧紧缠绕起来,再用力按住伤口。
他任由她摆布,而她也只是低着头,盯住两只紧密交握的手。
深夜静寂,两人各怀心事,相通的,是彼此手心的热度。
过了片刻,她放开了他的手,就着星光察看帕子,见那白帕不再渗出血渍,也就放下了心。
但这个仍然蜷缩蹲在地上的男人无法让她放心,他好静,静得仿佛让黑夜给冻凝在这条幽暗的小巷口,也彷佛以为摆出这样的姿势,就可以不必抬头面对无边无际的暗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