啸天眨一眨乌溜溜的大眼睛,不明所以地望着杨戬,傻傻地答道:「当然记得……」虽然察觉到杨戬到他的房间来,似乎只是为了责骂他,但对久受冷眼的啸天而言,却仍是欣喜之情多过害怕。
「既然记得,为何竟将我的命令当作耳旁风?」杨戬用力一拍桌子,又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力道之猛,直痛得啸天立即就惨叫出来。他赶紧求饶道:「对不起,对不起!我下次不敢了……」嘴里虽这么说,但他却的确记不起主人有下过什么命令了。
好……痛!眼泪不自觉地泛上眼眶,也不知是因为手腕的疼痛,还是因为如同被刀割开的心情。
察觉到他已快哭出来,杨戬狠狠一甩,失去平衡的啸天在地上翻了一圈,才定住身形。
只听杨戬冷然道:「要是你还敢再犯……我会罚你去镇压飞鱼嘴,知不知道?」啸天吓得连连点头:「知道了,知道了。」都江堰近日江水泛滥成灾,飞鱼嘴那块大石有松动的迹象,虽说玉帝应该不日便会命龙王前去修缮,但镇守巨石就得成日忍受风吹日晒,他可不愿意去受那苦楚。何况,去了那边,就不能每天都听到戢的消息,感受到戬的气息……
「谅你今后也不敢再犯!」杨戬冷哼一声,长袖一甩,毫不留恋地走出他的房间。
待到杨戬的气味在空气中越飘越远,直至不能分辨,啸天才从地上爬起来,无力地坐在椅子上,刚才忍了多时的泪水,终于簌簌落下。他从怀中掏出一个用紫绡丝打成的凤凰同心结,下面缀着一串相思子,还有羽毛和珍珠织成的流苏。泪眼模糊地看着这小小的同心结,他忽又破涕为笑。
这是他今天在海棠花丛中找到的,多年前的失物。
他还记得,这是戬亲手制作的,完成后,就套在那时尚未修炼成人形的他的脖子上。后来,这东西被他弄丢了,他伤心得连排骨都吃不下,主人还摸着他的头安慰他说,再做一个就是了……说这话的人,如今已是早就忘却了这件琐事,只有他这条笨犬,还痴痴傻傻地抱着回忆,不肯松手。
想着想着,复又悲从中来,啸天趴在桌子上,呜呜地哭起来。
***
杨戬走回自己的寝宫,摒退准备伺候他更衣的侍女,负手而立,良久没有动弹,每眨一下眼,啸天那泫然欲泣的面孔就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他原本以为事隔多年,自己应该已经练就了无动于衷的铁石心肠,如今才知道,所有的克制,在那双纯真无辜大眼的注视下,仍然只会像海边沙砾筑成的堤坝,禁不起一点点冲刷;而由无法割舍的独占欲引发的妒嫉与怒火,则让他更加感到烦躁和难过。
「真君,属下有事禀告。」突然,鹰扬出现在门口,打断了他的思绪。
立即平复好自己的情绪,杨戬又变回漠然的表情转过身问道:「进来吧,有何事?」
鹰扬答道:「明天便是正式的春园之期,干粮、弓矢和马匹,俱已准备妥当,请真君移驾检阅。」杨戬挥挥手道:「不必了,我相信你做得很好。退下吧。」然而鹰扬却站在原地,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杨戬挑了挑眉,问道:「还有事?」鹰扬嘴巴开合了几次,终于横下心,抬头小声问道:「今年……也不带啸天去吗?」他自然知道,被真君冷落的啸天不知何时起已成为了府中的一个禁忌,能不提最好不要提,但他又觉得好友实在可怜,所以忍不住冒着被责罚的危险代其请命。
果不其然,杨戬闻言,面色顿时黑得像锅底,森然问道:「你说什么?」
「属下的意思是……没有啸天引路,近年来我们的猎物都只得过去的一半……」死就死这一次了!鹰扬硬着头皮,把想表达的意思又重复了一遍。
砰!
杨戢一掌击在桌面,震得茶杯晃动连连,杯里所泡乃是王母御赐的天香玉露,珍贵无比,随着摇晃登时泼出大半。
「鹰扬,你跟着我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难道还要本座教你不成?」杨戬用十殿阎罗听到也会为之发颤的声音说道,言语中所包含的怒气,几乎要将鹰扬压垮。总之,他厌恶一切与啸天关系亲密的人和事。
「鹰扬不敢,还望真君恕罪!」鹰扬连忙跪下认罪,只求主人暂且息怒,他没想到事隔这么久,真君一提到啸天,竟然还是这么大的火气,一股从脚底升起的恐怖不由袭遍全身。跟了二郎神这么多年,真正惹怒了他的下场会如何,鹰扬比谁都清楚,他可没忘记,这个男人,冷酷到了连自己的亲生妹妹都可以囚禁在华山之底的地步。
眼下,唯有闭嘴认错,赶快闪人,才是正确的做法。
鹰扬退下后,杨戬的心情非但没有好转,反而更加沉郁,恍如有什么填满胸壑的莫名情绪,眼看就要溢出心湖,却又找不到出口似的,涨得异常难受。
想他杨戬,贵为帝之勋戚,独享一方香火,各路鬼神莫不敬畏三分,谁又知他心中的懊恼烦闷之处,却与人间渺小如蝼蚁的凡夫俗子无异?
遥想当年,他仗戟伏魔,力伏梅山六怪,生擒齐天大圣,任它箭海如雨,群魔咆哮,亦是面不改色豪气干云;如今无论天上人间,俱是一片风调雨顺,河清海晏,可他的心,却片刻不得安宁,仿佛泡在凄风苦雨中一般。
若说这烦心事的源头是什么妖魔鬼怪倒还罢了,偏生又是那只笨狗……
想着想着,他不禁重又拉开房门,走了出去。
啸天的房间被他刻意安排在神府后花园的一角,与他的寝宫相距甚远,须穿过数座偏殿与数十丈的游廊方能到达。他还未行近,远远便望见那房间一片漆黑,静静地推门而入,在黑暗中视力如常的眼睛定在了蜷成一团的小狗身上。
即使早已修成人形,啸天的睡姿还是与小狗无异,四肢并拢缩成一团,整个身体团成奇异的半圆形。此时,他正发出均匀的呼吸声,并没有因为杨戬的到来而惊醒。
坐在床头的红木圆凳上,杨戬表情复杂地凝视着啸天。从前,他们一直同睡一个房间,那时啸天以原形之姿睡在他床下还不曾察觉,如今看来,这宛如胎儿的睡姿竟是说不出的瑟缩寂寥。
伸出手去,拨开散乱覆盖在他脸上的黑发,然而下一瞬,手却以握着头发的姿势凝住了。
那张精致得犹如天工造作的漂亮脸蛋上,还残留着未干的斑斑泪痕,在穿户而入的月光照耀下,分外的晶亮。像是被什么东西撞击到了心脏一般,杨戢只感到自己的左胸传来一阵剧烈的疼痛。
不,这一定是错觉。杨戬不停地告诉自己。他是刀枪不入的神仙,拥有与天地同寿的金刚不坏之身,再锋利的兵器也无法伤他分毫,又怎会知晓什么滋味叫作「痛」?可是,就在同一时刻,却又有另一个声音在冷冷地对他说:「你怎么会不知道什么叫痛?你不就是因为尝到了那种滋味,才决定要放开啸天的吗?」
从怀中掏出一方丝帕,他用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温柔动作为啸天拭干了脸上的水迹,说来可笑,他是这里的主人,这样的动作,却只能在四顾无人的夜里悄悄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