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他冷淡口气中加了几分温度。
「然后我知道事情始末,包括我为什么出现在此、为什么所有人会对我错认……」很扯、很戏剧、很不真实,却真实发生。
「信呢?」
大大手掌伸到她面前,纪亚看见他有一条很长很长的生命线,和一道弧度优雅的婚姻线,这种男人没道理失去婚姻。
她从口袋里把信掏出,连同前一封,交到世泱手中。
展信,他看得很仔细,半句不遗漏,纪亚的恍然大悟同样地出现在他脸庞,他们一起掉进爱丽丝梦游仙境中。
抬眼,他问:「你可以再自我介绍一次?」
就这样,他接受这种荒诞故事?很显然,他适应意外的能力不坏。
「我叫余纪亚,今年二十八岁,老家在台南玉井,我们家有很大的芒果园、文旦园和水稻田。我是典型的乡下小孩,所以毛毛虫吓不倒我,更正确的说法是——它们是我的童时玩伴。」她扬扬枝桠。
「不是所有乡下小孩都喜欢昆虫。」宋巧菱就对它们痛恨无比。
「或许吧,高中时期,我离家北上求学,毕业后我进入广告公司工作,我的工作能力不错,去年被升为企画经理。」
「年纪轻轻就升到经理职位,你的前途看好,为什么要辞职?为了寻找失散多年的姊妹?」这原因太薄弱。
「辞职原因嘛……我想我们的交情太浅,不需要谈得太深入。如果你还是不相信我叫余纪亚的话,我有驾照、身份证、健保卡和存款簿,来证明我的身分。」
「我相信你不是宋巧菱。」不需要驾照身份证,他信了她,再不怀疑。
「然后呢?」轮到纪亚来问「然后」了。
「然后什么?」他不懂她的疑问。
「在我……我姊姊离开之后……」说到姊姊两字,她很难习惯自然。「殷殷的情况真的很坏?」
「比信上写得更坏。」
「怎么说?」
「殷殷天天哭闹,夜里常惊醒,偶尔还会梦游,我带她看过很多医生,才慢慢改善情形,但她还是经常吵着找妈妈。最后没办法,我只好每天带她到火车站等候。我实在不懂,宋巧菱这样对待她,为什么她非要母亲不可?」难道母女天性,真是任何人都离间不了的感情?
「然后?」纪亚又问。
「什么然后?」
「你还是想赶我离开?」
这是个大问题,如果她会对殷殷造成伤害,他一定赶她离开,只是……她的表现不像伤害,反而是安慰,安慰殷殷对母爱的殷切。
「你想离开吗?」他不回答反问。
「留在这里,不是我的原订计画。」
挪挪身子,这回他主动用高大身量,替她挡去刺目阳光。「你的计画是什么?」
「我本打算来这里做客几天,见过姊姊就回乡下老家……」
「回老家长住?」
「不,待一两个星期吧。」
「然后?」显然,两人都对「然后」两字有特殊偏爱。
「我计画带着这些年存下来的钱,周游世界各国,把它们花光光。」
「钱对你失去意义了?」
「钱对任何人都不会失去意义,我只是觉得自己蹉跎岁月,把日子过得战战兢兢,实在不够聪明。我要善待自己,要带给自己不同的视野和生命。」
「说得好。」
这是他放弃都市,选择乡村独居的原因,他再受不了大都会的生活节奏,彷佛每分钟都在为旁人而活,他不像人,反像机器。第一次,有个女人和他有相同的论点,真了不起。
「你同意?」冰男也会同意别人?纪亚讶异。
「你需要人家的同意?」她比他骄傲十分。
他说完,她大笑、他莞尔,这天,他的冷峻不见,孤傲消失,悄悄地,寂寞整理行囊,不道别,静静离开。
也在这天,他对她的态度有了一百八十度大转变,他爱上同她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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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山遍野的野花,红的黄的粉的紫的,串串朵朵,像极外国风景画片。
远处,家庭教师的笑声似银钤,稚嫩的童音唱和着儿歌,一下子尖叫、一下子大笑,这个下午,欢乐在文家后山散播。
「我喜欢金黄色的油菜花田。秋收后,爸爸会用耕耘机翻土,播下新种子,短短几个月,油菜花发芽抽穗,开出耀眼的金黄色泽。春风吹来,花朵摇曳,我在金黄色的花海里和堂哥堂弟玩躲迷藏,他们抓不到我,就说我是田鼠转世。」停下话,她回头望他。
「为什么离开家乡?」他倒给她牛奶,她嫌恶地看一眼,摇头。
「那是爸妈的希望,他们希望我到外头见世面,别像他们,一辈子待在乡下,当农夫农妇,做辛苦粗活。」
「你不同意他们的看法?」
「家乡已在我生命里扎了根,拔除不去,不管身处再远,我总幻想着,将来存够钱,要回到老家,买一块地,种花种菜,种上满满的一大片油菜花海。」
「不爱当经理,爱当农妇?」世泱爱听纪亚说话,她是个有内涵的女人,思想成熟,看法独特。
「工作让我有成就感,我用心且卖命,若不是发生一点小插曲,我想,我会继续待在工作岗位上,直到退休。」
这个插曲颠覆她的人生,她尚未想到解决方案,就被迫接受。咬唇,她发过誓不叹气,发誓要比意外之前更快意。
把三明治递给她,那是厨师的精心制作,听说里面有「太太」最喜欢的鲍鱼块。
余纪亚厉害吧,才当几天「太太」就和全家上下成了零距离朋友,对于太太的转变,下人们比他适应得更好更快。
「你呢?为什么隐居山区?」纪亚问。
咬一口三明治,果然是人间美味,很了不起的厨师,听说他之前是饭店主厨,但居然肯委身替文世泱工作,他到底是怎样的男人?
「为了殷殷。」
「不对,为孩子教育着想,你该留在有竞争的大都会而不是乡下山区。」她反对。
「这辈子她不必和任何人竞争,我会留给她足够的资源。」
世泱再拿一份三明治塞给她,他总觉得她太瘦,虽说流行骨感美女,但她的瘦看在他眼底,不顺意。
纪亚摇头,「吃不下。」
「咬两口,剩下的我帮你解决。」
她依言咬两口,味道很好,但胃容量有限,把三明治递给他,他不多想,张嘴解决。
她赧颜。
几时起,他们那么熟悉?纪亚调开眼光,假装没发觉两人的「间接接吻」。
找来话题,她避掉尴尬念头,「我妈妈很早就去世,爸爸把我当成妈妈的替身,加倍宠爱,他从没把我当女孩子看待。」
「怎么说?」
「他让我跟着他上山下田。」
「上山?」
「对,爷爷留给爸爸一块山坡地,爸爸在上面种芒果、荔枝和龙眼,还挖一潭水养草鱼。爸爸开货车上山时,我坐在货车后面吹风;爸爸施肥除草时,我坐在树梢拔龙眼吃,种子一颗一颗朝下吐,种子打到爸爸,他也不生气。我成天在外头野,太阳把我晒成黑炭,但在爸爸眼中,我仍是全村里最漂亮的小孩。」
「很有趣。」
「我喜欢站在稻田中间,风吹过来,一阵阵绿色浪海翻飞,我在绿波间游泳、畅快,爸爸由着我玩,不怕我把稻子弄坏,要是换了别人家小孩,肯定要挨骂。
我记得稻子结成穗,爸爸常托起累累饱满的稻禾告诉我,越饱满的稻穗越往下垂,结不出好米粒的稻子才会直挺挺地与天争,爸说越丰富的人越懂得谦卑,我懂的大道理都是爸爸和大地教给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