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的我只敢慢慢呼出残存在肺里的所有空气,怕微弱的吸气声会干扰到班长的思绪,尤其是当班长的视线停在我身上时,我的心几乎要跳出来……
“……还有你,要去卫勤学校!”
看班长指着我说,我乐得深深吸一口气,吸到整个背部直了还不想吐气,心里疯狂的欢呼……
‘终于确定被选上了,太赞了!’
班长继续把剩余的人看完……
“……你这班应该就只有这两个!”
其他没有被指到的人顿时就失落起来,惶恐的眼神也随之浮现……
***
隔天。我趁下午打扫时间,偷偷跑到隔壁隔壁连去打公共电话回家报喜……
“喂!”
“是我!”
“明信……你知道了……”姐姐的声音不太对劲,有些顿挫不连贯。
“怎么了?我知道什么了?”
“你们班长还没跟你说吗?我刚刚……有打电话去你连上……阿嬷走了……”
“嗄……”我原本在云端的心情霎时重重的跌落到谷底,没理会还在说话的电话那头,天真的以为,只要赶快挂掉电话就可以让事情不发生。
可是我根本也快不起来,所有行动都开始迟缓大脑下达的指令,慢慢挂上还有声音的电话,然后无神的慢慢走回连上,站在我负责打扫的楼梯上,拿着扫把,眼神空洞,没有动作……
这时平常最爱找我麻烦的那个班长经过,在我面前晃了两下,没有像平常一样见我就凶我,反而温和地问……
“你怎么了?”班长见我没有反应,轻轻地摇我的肩,“……喂!喂!你怎么了?”
这时我回过神来,发现这鬼见愁班长在我面前时,也没想逃或是敷衍的念头,只是呆呆看着他。
班长见我有点反应后跟着就猜……
“你……是不是有人欺负你?没关系,你跟我说,我帮你去……”
突然间,班长反常的关怀言语触动到我的脆弱神经,泪水失控的狂泄出来。班长一时慌了手脚,一边在掏不出卫生纸,一边在笨拙的安慰我……
“你……你不要哭,我帮你,是谁,你告诉我是谁……是不是……”不管班长怎么猜,也只能得到我抽咽的回应。
我们僵持了几分钟,我胸前的衣服慢慢的湿成了一片,而班长也渐渐的说不出话来安慰我,只剩手还在我的背上安抚……
“原来你在这里。”连长匆匆地跑下楼梯看见我。
“报告连长,他……”
“我知道,你先把他带到我房里,我去帮他送假单……”
坐在开往台北的台汽公车上,护送我回家的小个子班长不敢和我同坐,因为我不断的呆流眼泪着实吓人,我想任谁看了也不敢靠近半步。
窗外一盏盏路灯依序闪过我模糊的视线,让我想到自己五岁开始就和奶奶生活在单纯的两人世界里,没有爸爸、妈妈和兄弟姊妹。在我幼小的启蒙认知里,我的家人就是我的奶奶,对于爸妈的印象只是偶尔来家里拜访。而我老是躲在奶奶身后看他们的陌生人而已。
等我知道家庭的基本结构时,我已经失去了和他们建立感情基础的年纪了;尽管我后来多么努力地去经营,却还是受到时间的阻隔而没法热络。最后,我的生活里还是只有奶奶一个人。记得那年父亲过世时,我挤不出半滴眼泪也不觉得有罪恶感,还以理性十足的十八岁少年来解释自己的行为;但现在,我的理性说已经不攻自破了,因为我的眼泪一直没有停过,脑海里奶奶陪了我近二十年的点点滴滴,一幕幕随着路灯模糊的划过我的心。回到家门口,门里传出的诵经声和哭声忽大忽小的交错……“我就不跟你进去了。”
我手握着喇叭锁没回应班长,他拍拍我的肩走了,留我一个人站在门外没有动作,直到回来奔丧的姑姑把我带进门。
我慢慢一步一步的接近奶奶躺在客厅沙发的身躯,原本围在她周围的子子孙孙都自动让出了一个空位。我跪在奶奶身旁静静的盯着着她看似熟睡的脸,平静的让我一度错觉她只是睡着而已,忽略掉了奶奶独特的打呼声已经不再……
“快……快给恁阿嬷哭……她最疼你了。”姑姑推了我两把,哭着对我说。
我慢慢伸手摸一下自己的脸颊,才发现自己的眼泪早已流干。
当天,我跪在奶奶身旁看了她一整晚,心里不断地在幻想着奶奶会出其不意的突然醒过来……
***
在这个凄凉的农历年里,家里就像是八股连续剧的拍摄现场,姑姑和姑丈坚持演出争夺家产的戏,在奶奶的棺木前大吼小叫的说我们A了他们该得到的钱,闹得前邻后巷都忍不住地笑,因为他们争的居然是奶奶唯一留下来办身后事的几十万块劳保。
我真的替奶奶感到万分心寒,还好我已经在回关东桥的路上了!想想那原本曾是我最不想待的地方,如今它却成了我逃避另一个悲哀的去处。
看着我帮奶奶在过世前求的签,百感交集。上头是这么写的……
游鱼却在碧波池
撞遭罗网四边围
思量无计翻身出
事到头来惹是非
我想不到,这“是非”竟然也在他的预期当中……
前传 11-15
“……有被选兵选上的排在我的左手边,其他的按兵籍号码排在我的右手边。等一下进去抽签的时候……”管人事的班长叮咛着大家抽签的注意事项,“……听清楚没有?”
“听清楚了!”到了这一刻大家依旧是精神奕奕的回答,只有我是把嘴巴张开来对嘴。
“好,稍息之后开始动作,稍息!”
我跟着不用抽签的人潮走,突然……
“周明信……”管人事的班长把我叫住,指引着我说:“……你排到这边来。”
我觉得不对劲。狐疑却没有反抗的走向另一边,隐隐约约听到有些人在说……
“他不是被选去……”
“嘘!赶快走,不要多事。”
接着,我看到宏恕班长走过来,我的眼神马上充满了怀疑的看着他……
“哎!周明信你又不用抽签排这边干嘛!你不是……”
这时管人事的班长赶紧过来拉住宏恕班长,然后对我说……
“你还是要抽签!”
接着他把宏恕班长拉到一旁咬起耳朵。我看着宏恕班长的表情从疑问到无可奈何的变化,真希望有人能告诉我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
抽签前几分钟,我旁边的偷偷告诉我……
“你好像是被换掉的!”
“嗄?”
“我是听说……”
在这个节骨眼上居然连成定局的事都能出岔,我实在是没有力气也没有勇气去理论或争取,因为人家有权有势又有钱,而我只能像待宰的羔羊一样,等着被推上断头台任人宰割。
‘只要不是外岛,哪里都行,拜托拜托,千万不要……’上台抽签的这一刻,我不停发抖的消极祷告。
“马祖……”班长接过我前前个人抽的签,大声地唱出内容。
我注意到原本什么都不怕的男人,在听到自己是“金马奖”得主的时候,还是免不了有一两秒钟的恐惧表情。当然,他马上就用自己很罩得住的不自然笑脸来遮掩……
“海军陆战队……”
班长唱出我前一个人的签,我马上向老天爷补了一句……
‘拜托,我也不想抽到海军陆战队,拜托拜托……’
“下一个。”
“有!”
我害怕的发抖回应后,勉强几乎踏不出步伐的双脚前进;好不容易才走到签箱旁边,把没有知觉又抖个不停的手直接伸进去,紧张得忘了要搅拌三圈为自己带来好运,只觉有张签卡在我食指和中指的指缝间,我就伸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