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人简直就是鬼!
他兴味浓厚地继续逗弄。“比如说,他现在在哪里?正在跟谁会面呢?”
“这些事我不是不知道,而是我不觉得自己有必要追究。”她才不屑那种死缠烂打的丑态!
啊,小姑娘中计了。“我没说你不知道这事,而是问你是否说得出个名字。”
他和哪些女人交手过,现在又在和谁厮磨?
“没有必要!”但她的立场必须澄清,她跟那些女人不能等同视之。“班雅明也为了梅莉卡多娜的问题跟我杠过,最后还是我!”
“他跟你提过她?”
对方突来的转变,慑住了她的焦躁。
他的微微诧异,比大发雷霆更具威力。那份雍容闲适的友善一旦收束,显露的竟是深不见底的诡谲,是她未曾经历、也本能性地不想碰触、无法承受的黑暗力量。
奇怪的寒颤,自她脚底上窜,侵透到灵魂内,恐惧弥漫。
她现在面对的人,到底是谁?又或者……
她现在面对的,是人吗?还是超越她理解范围的存在?
“你知道梅莉的事?”
她僵立着,警戒十足地乖乖点头。一样的轻声细语,一样的吐息如兰,却已经没有一样的亲切委婉。
“你知道了些什么?”
她全盘托出,像小孩子在老师面前罚背书似地招供。
“他跟你说的,就只是卡缪笔下写的梅莉?”
“因为我那天问了他跟梅莉一样的一堆笨问题;问他到底想不想跟我结婚、爱不爱我之类的——”
“关于梅莉的呢?”
“什么?”
“你好像一直都没搞懂我的问题。”他架肘在扶手上,长指轻支左额旁。“我不是在问关于你的事,而是关于梅莉的事。”
她这才猛然领悟。她在谈的梅莉,是文学创作中的虚构;他在问的梅莉,始终是一个有血有肉的实体。
真有梅莉这个人?现实中有个人也叫梅莉?
“啊,真是的。”
他又怎么了?战战兢兢中,她隐约察觉自己似乎早已无意识被他牵着鼻子走,受制于他的一举一动。这种感受与压迫性,令她想到了——
“班雅明和我有点像。”
他兀自沉陷在思索中,喃喃独语。
“他也跟我满久了,多少会潜移默化。不过相较之下,他的本性更强势,保留了自己的特质,不尽然受我影响。”
她戒备着这看似单纯的轻喃,深知这其中不单纯。相较之下,是指班雅明在跟谁比较?似乎班雅明虽然某方面很像四爷,但有另一个人比他更像。
班哥这样等于犯了家规,是要受罚的!
家规。好怪的字眼,但更怪的是,这到底是怎样的一个家?
“现在看来,我想对班雅明手下留情都不行了。”
“他犯的错很严重吗?”
他在阴影中寂静了片刻。“对你来说,恐怕才是最严重的。”
“我不是……很欣赏你这种语带保留的说法。”
“因为现实太伤人。”
“你不需要顾虑我。”怕伤到她就一直迂回笼统。“我没那么脆弱。”
哎,任她再怎么聪慧过人,照样一遇到感情的事就变笨。
“那我就不再暗示了。宗小姐,在你之前,我一直以为会和班雅明有结果的是梅莉。”
谁知道半途会杀出个程咬金。
她的心跳急剧狂乱,一声一声震得她头昏脑胀。真糟,她似乎感冒还未痊愈,又犯病了。
“谁是梅莉?”
“算是他的青梅竹马吧。从小到大,不管班雅明换了多少伴侣、每次出现的女性有多优秀,最后仍会回到梅莉身边。”
她不想听,只想吐……
“我没有见过她,但从班雅明长久以来片片段段对她的嘀咕,我也差不多能拼凑出梅莉的全貌来。算是个性格可爱、又不失成熟风韵的女子;不一定很漂亮,却相当有吸引力。”
之后的许多细节,她耳鸣太重,听不进去,思绪也一片凌乱。
这次的感冒症状来得太凶,她招架不住。但不管如何踉跄跌撞,如何晕眩无力,她一定要追查清楚才行。
她根本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去的、不记得自己在电脑前待多久了、不记得自己跑厕所吐了多少次,只知道她已连胃酸都快呕干。过度呕吐带来严重的虚脱、发寒,连眼泪都被呕出眼眶。
她的身体比心灵更剧烈地,拒绝她所无法接受的什么,疯狂地,暴躁地、愤怒的消除她自己也无法理解萨东匹。
她执着地透过各种管道、用尽各种方式,拚死查出有关梅莉的资料,包括她的社交圈、她参与的各项大小活动纪录、上百张的生活照、她与班雅明在伦敦的公寓、他们合养的爱犬就医纪录……
她黑发黑眼,是个华人。
激烈呕吐,已经没有东西可以倾出,只剩摧心裂肺的剧咳。胃液残留的强酸,灼烧着她的鼻腔与咽喉,煎熬难当。
但是朋友委托的东西还没买。
要赶快去买,因为她就要到美国结婚去也,再也不回日本这个鬼地方。
与其自己生儿子,不如养只狗儿子——梅莉在朋友间广为流传的座右铭。
她本来也很喜欢狗,爸爸书房的圣伯纳还是她命名的。但她现在厌恶透顶,最好全世界的狗统统死光!
首饰、化妆品、衣服、鞋子、限定商品、造型家电、配件、皮包、内衣、保养品、杯盘、玩偶、养生美容食品……
她一区一区地跑,一样一样地买,马不停蹄,很赶。
一定要快,因为她就要起程赴美,时间不多。
计程车司机载她回到住处时,好意地企图替她搬运大包小包战利品,却遭她严厉斥退,宛若怕他弄脏了她不可侵犯的神圣领域。
这里轮不到他猫哭耗子假慈悲,滚开!
梅莉个性可爱、相当有吸引力。
我一直以为会和班雅明有结果的是梅莉。
东西太多,太多太多了。她不该搬回住处,而是直接到邮局装箱寄件才对。
可是都已经搬到大厦的一楼电梯口,再三、四袋就全部搬完,直接上楼。怪了,她脑筋错乱吗?东西全搬进客厅,然后呢?它们就会从客厅自动飞往台北吗?为什么连这么简单的事她都无法做出判断?
你讲的话怎么跟梅莉卡多娜一样没意义?
啊,梅莉,卡缪笔下的她多平凡,一个再通俗不过的女人,热切地期盼和她爱的男人结婚,他对她却可娶可不娶,可以爱也可以不爱。他入狱后,情欲大起时,从未特别只想着梅莉;他的思念塞满了所有曾经有过的女人、所有曾经爱过她们的情形。
可是,她自认在班雅明眼中的分量下一样,她是特别的。
你不是唯一和他交往这么深的女性,只不过现在正得宠罢了。
她和那些女人不一样!至少,她是认真地在规画他俩的未来,即将结婚!
“小姐,还是我来帮你!”
“危险!”
她提着最后两大袋东西,还来不及进大厦的自动门内,就跌绊在楼梯上,正面着地,重重摔了一记。
惊慌失措的日文,呐喊声此起彼落,很反常。她以为日本人是很理性的,即使遇有突发状况,也会很冷静且有效率地淡漠处理。
引起骚动,像是很失礼的事似的,所以要快快地低调收拾,恢复寻常。
可是他们现在的大惊小怪,实在滑稽。
跌倒了,爬起来就是,叫什么叫。但她发觉爬起来是一件极困难的简单动作,试了几次,还是要人帮忙才行。而且,她并没有想吐的感觉,口中却自动涌出好多温热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