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此他着实烦恼了好一阵子,还是没能下定决心,便想趁着一月一次各方舵主向他呈报辖下大事时,与他们奸生商量一番。不过,在一见到唐月笙后,顿然发觉,其实自己想问的,只有他。
晚膳慢慢送了上来,大夥儿一边欢腾腾的对他恭喜敬酒,一边将一个月来辖下重要决议情事向他报告,郑一官默不吭声的听着这些事,好不容易轮到火舵,唐月笙却直接送上一叠纸卷,半声不吭,微笑而坐。
郑一官细细看着这厚厚的资料,脸上的笑意越加明显,最后再也忍不住,朗声道:「悬挂咱们令旗的船主越来越多了,竟然连那些个番人也缴了水费《保护费》!」
这一说更令在场所有人都开怀大笑,抢着送上祝福。
「贺喜总舵主!」
「恭喜总舵主!」
「真是双喜临门呀!」
「兄弟不用客气,没有你们也没有我啊!」郑一官开心道:「来来来,晚膳都上齐了,咱们边吃边聊!」
眼见大夥儿开怀的欢闹起来,郑一官的心却莫名浮躁,尤其远远见到唐月笙只是面无表情,垂头吃着东西,就更难平静。当年,唐月笙力排众议,支持他受朝廷招抚,才有今天这闽海王封号的可能现在,这个福州都督到底该不该承接,实在想听听他的意见;只是,自从当初消灭刘香旧部,抓了莫汉卿后,他在议事会上就不曾再给予任何建议。明明在那男人面前说好要助自己一统闽南,令烈焰旌旗飘扬海域,怎么现在倒不说一句话?难不成他认为管好了那些收支进出,就算是信守承诺?
转念想到,他愿回来重掌火舵,又将整个商务做得有声有色,已是万幸,怎么能再要求他付出更多呢?
思及此,郑一官不禁又长长叹了口气,或许,自己对他过於依赖也贪求了。
「大哥……今天一路坐船有点累,我想先回去了。」突地,唐月笙的声音在身边响起。原来不知何时,他已走到身边,委婉的轻声示意。
郑一官连忙站起,顺势将他拉到一边,温声问着:「月笙,你今天就别回船上了,留下来,我有事要同你商量……」
便见唐月笙果然满脸疲累,若有所思的笑了笑:「大哥是不是想问该不该接受福州都督一职?」
郑一官眨眨眼,对於他的灵巧心智讚许极了,直道:「正是!我郑家从没一个做大官儿的,这个名号真是…」
「关於这点……我觉得不妥……」
「呃……这、这从何说起?」郑一官虽然心里也有些质疑,但是能接受官位、光耀门楣,是他一生所望,若非有个好说法,实在不甘放弃。
怎料唐月笙只是淡然的耸耸肩:「我也说不上来……刚刚才听到这消息,一时半刻也没能细思……或许你问问二娘,她能给你好意见……」
二娘指的是郑一官的继母黄氏。她一直是郑氏船队的大帐房,所有的帐本、交易买卖结果,最终都要交由她来统筹,而或许因唐月笙经手的事更需上报於她,因此格外熟稔,深知她能给予更明快的意见。
只是,表面看来,他似乎是给了一个好方向,但听在郑一官心头却分外疏离——总觉得他的心已不在,不在此处,不在火舵,更不在船队!
「月……」郑一官皱起眉,想再同他说话,却见他兀自点点头,客气的笑了笑,「大哥,我先走了。」说罢,毫不犹豫的转身离去。
不知怎么,看着那瘦削的背影,渐行渐远,郑一官有种往后将不会再见似的预感,一颗心竟慌落落,痛楚不堪。
火舵因为握着郑氏船队经济命脉,加上郑一官总是若有意谓的表达对唐月笙的欣赏与重视,以致他的声望直升不坠,备受尊重,大夥儿见了也不免要恭恭敬敬的行礼。
好不容易走回座船,原本漾着笑意的俊秀容颜立刻收敛;尤其回到自己舱房,见到桌上再度堆着数碗汤水,一股深愁重郁更在胸口盘绕。
「你、你们没跟他说……里头有放解药吗?」唐月笙朝着身畔两个年轻汉子,不耐烦道。
「说了!」其中一个汉子点点头,一脸无辜,「可是……那傢伙就是不听……」
唐月笙忍着越加炽盛的怒火,道:「不是要你们想办法灌进他嘴里吗?」
「呃……」两人面面相觑,实在不知如何回答。
话说自一年多前,他们这火舵舵主带回那个男人后,两人自此陷入恶梦当中。
因为,这男人从踏入座船后,几乎不曾说过话,整日绷着一张脸,面无表情,像个活死人似的,三餐送到他面前,碰也不碰,偏偏,唐月笙又要他们两人想办法灌进他嘴里……
试问,一个死也不肯开口的人,要怎么吃东西呢?
两人火起来,很想抡拳狠狠揍他一顿,唐月笙却又不许,最粗暴的方式只能将他绑起来,硬扳开他的嘴,将一碗碗汤汤水水灌进去,一日三餐,周而复始,教两人几要崩溃。
然而,从昨天起,唐月笙开始让两人在汤水里放了些东西,不一时,男人的力量变大了,不再虚弱无骨,致使他们虽绑得住他却再也扳不开他的嘴,如今算算,整整两天都不曾吃东西了。
「好了好了,你们两个出去……我自己想办法……」
两人如释重负,毫不掩饰的大吐一口气;为免唐月笙改变主意,连忙匆匆行礼,逃出舱房,却在双脚踏出门时听到屋内一阵碗盘落地的清脆声响,敢情那些汤汤水水全部洗了地。
坐在床上,旺盛的火气逼得唐月笙整个人快要颠狂,已经快两年了,明明是一个热情心性的人,却经年的冷若冰霜!
他、他就这么想死在自己手上吗?
唐月笙心头又愤又痛,直过许久,焦躁的情绪才渐渐沉淀,便见他站起身,将自己好生整理一下,缓步走了出去。
这里是个特殊的舱房,四壁以硬铁打造,连门也改成坚实的镂铁材质,为的就是怕里头的人脱逃出去;不过时至今日,他已明白,这些防备实属多余,因为里面的人根本不想出来,他只想死。
唐月笙大吐一口气,开锁进入,门便迅速关上。
严格说来,这个舱房的环境并不差,不止床被齐全,空间也不小,但是经年照不到阳光,加上他常把吃进嘴里的东西呕吐出来,因此,不管怎么清理都飘散着一股怪味。如今又适逢闽南夏季酷暑,铁制的空间更显燠热。因此,唐月笙只在舱房里站一会儿便汗流浃背,何况是这个长期被关在此处的人。
「你……不觉得这一两天比较有力气了吗?」唐月笙压抑着近乎崩溃的情绪,对着眼前的人说着。
男人坐在床缘,垂首动也不动,彷彿说话的人只是一团空气。
唐月笙深吸口气,缓缓走到他眼前,居高临下的瞧着他。
这算是风水轮流转吗?真没想到,这男人可以瘦到如此程度,不止面皮贴骨、颜骨凸出,一双眼更像骷髅似的,大得惊人,最可怕的是整个人苍白如腊。不过,令唐月笙不敢正视的,却是他的双手双脚都铐着粗粗的铁炼,换句话,他的行动范围除了床到桌边的距离,哪里也去不了。
如果可以,真的不想如此对待他,可是,整件事情却让他措手不及!直到今天,依然无法想像,曾经耳鬓廝磨、亲密交缠的两人,怎么会走到这个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