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愕然,初次见她如此咄咄逼人的模样,一时怔住。
“告诉我,为什么你要退选?你不是说过吗?从政是你这一生的梦想,是你最大的抱负!为什么要这么轻易就舍弃掉?”连串掷出的问题逼得路柏琛差点透不过气。
他几乎以为自己是某个正在国会殿堂上接受民代质询的狼狈官员——恬雨何时学会这种机关枪扫射似的说话方式了?
他呆了半晌,好不容易收束心神,抚慰地握住妻子因激动而颤抖的肩。“我没舍弃,只是想暂时休息一下。”
“休息?”
“这些年来一直马不停蹄地工作,说真的我累了,你不累吗?”他嗓音含笑,眼神亦是笑。“你说我们去欧洲找个小镇,住个一年半载好吗?”
她瞪着他迷人的笑容。“你累了?”
“嗯。”
“你想去乡下住?”
“嗯哼。”
“你说谎。”
直率的结论令路柏琛一震。“什么?”
“你说谎。”殷恬雨直视他,眼潭一如既往地澄澈,却又隐隐潋滟着他无法理解的波光。“你根本不累,也不想蛰伏在乡下,你是大鹏鸟,怎么忍得住不展翅高飞?”她顿了顿,唇角冷涩一牵。“为什么不跟我说实话?柏琛,为什么到现在还要骗我?”
他温顺可爱的妻子,指责他说谎。
路柏琛眼神一时虚无。“你怎么了?恬雨,这不像你……”
“为什么不像?”她嘲弄地反问。“因为我不再对你的谎言照单全收了?”
“恬雨!”他近乎惊恐地瞪她。
她胸口紧窒,敛下眸,不敢再看他大受打击的表情。“我知道你在说谎。从以前,到现在,你一直在对我说谎。”
“你……怎会那么想?”
“难道不是吗?”她涩涩地苦笑。“你不爱我,柏琛,你从来没对我一见钟情,你娶我只因为我是殷家的女儿,能帮助你在政坛步步高升。你从第一次见到我,就很清楚要在我面前扮演什么样的角色,那些尴尬、腼腆、不自在,都是刻意装给我看的,其实你根本不是我想象的那么羞赧的年轻人,你很清楚自己要什么,一切都在你掌握当中。”
一切都在他掌握中。
她的情动,她的痴狂,她义无反顾地交出整颗心,都在他计算之中。
殷恬雨别过头,刺骨的寒风,在她心房里吹开漫天雪。
“你以为找都没发现吗?柏琛,我或许有些天真,但不笨,我知道你在演戏,我只是……假装没看出来而已。”
“你假装?”天摇地动,震撼了路柏琛坚定的信念,摧毁了他自我建构的世界。
他的戴芙妮,这个眼眸透明到不可思议的女孩,原来也懂得……假装?
他的震惊令她无法再看他,躲到一扇隔开他跟助理办公桌的玻璃屏风后。
“我不是傻瓜,我知道你……喜欢李相思。”
“什么?!”他嗓音破碎,理智崩毁,焦急地想捉住躲在屏风另一边的她。
“你不要过来!”她尖叫地阻止他。
“恬雨……”
“不要过来。”不要看我。
她抬手掩住脸,指尖感觉到湿润。
“那天在‘弘京’的酒会,我就看出你迷上她了,整个晚上,你的眼睛一直离不开她,后来,也常常跟她约会。”
原来她都知道。他震慑无语。
“我去上广播节目的那个晚上,你还记得吗?我在你的衬衫领子上,发现她留下的唇印,就在那一刻,我完全证实了自己的猜疑。”
“你很吃惊吗?其实我自己也很吃惊,我从来不晓得自己可以将一个无知的妻子扮演得那么成功,原来……我也懂得耍心机。”
指尖筑成的堤防,终究挡不住崩溃的泪水,她静静地抽噎,感觉强烈的自我厌恶。
许是猜到她正无声地流泪,路柏琛探手过来,摸索到她冰冷的掌心,迟疑地,握住。
两个人,隔着屏风,背靠背,手牵手。
距离,近得只有一扇玻璃的厚度,却也远得犹如天涯。
殷恬雨咬紧牙关,深呼吸,尽量保持声嗓平稳。“你宣布退选,是因为李相思吗?”
握住她的手,一阵颤栗。
她知道自己猜对了。“是不是她不肯放过你,威胁你一定要跟我离婚,否则就要公布你们的关系?”
他不语,紧紧扣住她的手。
她鼻尖一酸,感觉到他的掌心也开始发凉。他们,已经无法温暖彼此了。
“我们离婚吧。”她轻声提议,任由每个跳出唇间的话语,将她最珍贵的宝物夹带出境。“我们谁也别演戏了,也别再对彼此说谎,夫妻应该是同心的,不该同床异梦,我们的婚姻,不能建构在谎言的基础上。”
“……我不想离婚。”他嗓音喑哑。
我也不想啊!
她闭上眼,强忍住哀伤的啜泣。她也曾想过要用殷家女儿的身分绑住他,期盼他能为了自己的政治前途考虑,不离开她,但,现在她反而成了他从政的绊脚石。
不,她绝不允许自己成为那个夺去他梦想的人……
“你既然不爱我,我们又何必彼此牵绊?我跟你离婚,李相思就不会为难你了,你也不必退选,我会告诉爸爸,是我自己不想要一个整天只想着政治的老公,他会谅解你的,一定会继续助你一臂之力。”
她打算把离婚的责任揽在自己身上,甚至要求她父亲继续栽培他从政?
“不可以!”路柏琛急得跳脚,猛然旋过身,来到屏风另一边。“恬雨,你不能这么做!”
她低垂着头,不看他。
“事情都到这地步了,你就让我保有这最后一点点女人的自尊吧。除了这个,我什么都没有了。”
“恬雨!”他心痛不已,她的每一句话,都好似一把无情刀,在他心头剜割。
她真的,决定离开他。
“我们好聚好散,好吗?”她柔声低语,轻轻地,挣脱他的手。“以后,我们还是朋友,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她急急捣唇,强迫自己收回即将冲出口的呜咽,然后,她扬起蒙亮的眼,朝他浅浅地、勇敢地一笑。
他永远也忘不了的笑。
那是在一片天寒地冻里,开出的,最温婉也最坚强的小白花。
第八章
他走在一条大路上。
一条康庄大道,两旁站着一株株枝叶繁密的柏树,像卫兵,齐心拱着一座美丽的城堡。
那城堡,就在不远处。
只要他迈开步履,就这么坚定地走下去,很快就会抵达那耀眼的彼方。
这是一条通往权势的道路。
然而,他料想不到,前方竟出现了岔路。
就好似两条射线,以他站立之处为原点,分别往两个象限出发,可恨的是,竟没有一个指明方向的路标告诉他该往哪儿走。
摆在眼前的,是上天心血来潮的恶作剧,一道难解的习题。
他茫然伫立。
浓雾,倏地从四面八方涌来,围拥他,迷离他一向自豪的判断力。
他固执地睁着眼,固执地想辨认方向。
远远地,一个小灰点急促地冲过来,由小变大,最后,放大成一个小男孩。
小男孩丢下书包,手脚并用,矫捷地爬上树,小小的身躯颓丧地窝在浓密的树一荫里。
他狐疑地望着那奇怪的男孩,正想开口问路,另一个女人从浓雾里现身。
“柏琛,怎么一个人躲在这里?”她仰起头,温柔的目光捉住小男孩。“再不去学校,就要迟到了喔。”
“我、我不想去、去上学。”郁闷的嗓音断断续续的,从高处落下。
“为什么?”